番外 空庭(五)

窗帘早已拉開,陽光直直照射進這個房間。因為太過明亮寬敞的房間變得寂靜起來,連棋子敲擊期盼的聲音都柔軟的消失在光芒中。

只容納了我們兩個人的空間。恍惚覺得這裡是無時間、無聲響、無距離的聖地。

平生第一次知道,寂靜不僅僅屬於黑夜。

過於寂靜和溫暖讓人沉溺其中,渾然忘記時間流逝。

意識到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贏過蘇措,已經是半小時後的事情。

不過沒有關係,我跟她下棋,為的並不是輸贏。

她下棋時候用食指和中指捏著棋子,她皮膚白皙,白色棋子和她肌膚的顏色相差無幾。

蘇措下棋的認真,只從她看著棋盤棋子的熱切目光和渾身散發出來的專註就能感覺到。我熟悉那種光芒,我彈鋼琴的模樣,應該也是那樣。

大約是我棋藝太糟,她應對極快,甚至都不思考棋子為什麼在這裡不再哪裡,我剛剛一落子,她的棋子也立刻貼在了棋盤上。

總讓她久等不太禮貌,我不及細想,就把棋子貼上去。

「錯了。」

「嗯?」

「下錯了,」蘇措手指點在我剛剛落下的黑子旁邊,「把你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這子一下,滿盤皆輸。」

我才發現還有這一層深意,定睛一看,真的,辛苦做成的眼被自己堵死了。只好無奈的攤手一笑:「再來一盤吧。」

蘇措卻擺手:「沒事,這一步你重新下過。」

「落子無悔,」我不以為然,「不改了。輸了就是輸了。」

「不是輸贏的事情,」蘇措抬起清澈的眼睛,「我對現在黑白的格局有興趣,我想看看你正常發揮,我們兩對下到最後是會變成什麼局勢。再下一局的話,就不是這個局勢了。」

她態度堅決,我爭不過,只得依從。

現在想來,認識她大半年,我從來都沒有贏過她。我們總是這樣,她進我退,我進她更進一步,說到底最後還是我退。在從來沒想到我為了一個女孩改變成這樣。有句老話說戀愛讓女人變得漂亮,讓男人變得愚蠢,的確適合我的表現。

既然輸贏已定,對戰起來我也放鬆很多,只要是跟她下棋,輸了也無所謂。

陽光從她指尖和髮際滑過,我心馳神盪,剋制住複雜的思緒,問她:「你跟老師很熟,她以前教過你嗎?」

「教過的,」蘇措答了句,「江為止,小心說話分神,再輸了呢。」

「跟你下沒可能贏,不過是早輸晚輸的問題,」我摁了顆棋子下去,「雖然我棋藝不好,但別人的水準如何總能看出來。」

蘇措默了片刻:「讓你陪我下棋,浪費了你的時間?」

「沒有的事,」我強調,「跟你坐在這裡下棋,我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是嗎。」

我認真地接話,「因為我,想多了解你。」

她吃驚:「了解我?」

反問之後,她手指尖不動了,表情也有了微妙的變化。我覺得她很困惑,但其實我自己比她更困惑。以前沒有跟女孩子打交道的經歷,犯錯了完全不知道怎麼補救。只覺得血都擠到了臉上。

於是紅著臉再強調一次:「蘇措,這是,這是真心話,我沒有別的意思。」

她眸光一閃,放慢了落子的速度,轉而說起舊事來。

「我下圍棋,機緣的話要說也是有的。大概是四歲的時候,跟爸爸去親戚家拜訪,在院子里看到有人下圍棋,就迷住了。我清晰的記得,他們的棋盤是用牛皮紙畫出來的,棋子呢,是黑白色扣子。我在那裡站了一個下午,都不覺得腿軟。

「那時候我跟哥哥一起什麼壞事都干,淘氣得像個男孩子。爸爸認為圍棋磨練心性,恰好我又喜歡,送我來少年宮學了圍棋,嗯,就是在這個教室,我是最小的學員,那時候覺得這間教室大得驚人,」她邊說邊伸手一指,「我下棋喜歡坐靠窗的位子,因為明亮,棋子的任何細微變化都在我眼裡」

她娓娓道來,在舒緩的敘述中,她小時候淘氣的樣子在我腦子一閃而過,想必她小時候是個像洋娃娃一樣可愛的女孩把。沒來由的微笑起來,「後來?你學到了什麼份上?」

她徹底的沉默下來。風吹得窗帘晃動,光影交錯。

「我剛剛開始學棋的時候,父母非常支持;等到我經常參加比賽的時候,他們不在了。」

彷彿被涼水澆到了頭,我倏然一驚。

「不在了?你……」

「你沒有猜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她盯著虛空中並不存在的東西,極慢的開口,「所有可能性中最壞的那一種。」

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看著她隱忍而痛楚眼神,居然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除了那毫無疑義而有廉價的「對不起」。我怔怔的,失去了語言。

幾秒鐘後蘇措比我更快的振奮起來,她轉著手裡的兩顆棋子,問我:「好了,我的故事聽完了,你的呢?怎麼開始學棋的?」

「我?」

一愣之後,大腦開始回想,是因為什麼開始學圍棋的呢?又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我學棋的原因和你不一樣,理由你聽了或許會覺得很可笑吧,」我伸手撫上太陽穴,「初三的時候,有段時間總是睡不著覺,就用下棋打發時間。」

「失眠?」

「精神壓力太大了。」我回答。

那時候第一次知道父親不是自己的生父。

爸爸個子不高,長相非常平凡,跟漂亮高挑的媽媽走在一起,世人都說不般配;我跟爸爸走在一起,不熟悉的人壓根不相信我們是父子。他們說,哎呀哎呀,眉眼,笑容,嘴唇,五官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嗎。

不過,熟悉的人們就不一樣了。他們感慨外表的差異後會加一句「不過」,例如,不過,江教授很有才氣,所謂的郎才女貌吧。江為止這孩子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樣子像媽媽,那聰明勁像他爸爸。難得難得。

我以前也這樣想。

直到生物課上,老師講遺傳因子,顯性基因,隱形基因,我父母都是單眼皮,唯有我是雙眼皮;又背著父母去查了自己血型,拿著化驗單,雙手發抖——A型血和AB型血的父母怎麼可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昭然若揭,」我說,「李迫大夢二十年,塵世外已過二十年。我就是是那種感覺。」

蘇措看著我。從未見到女孩子這樣畢直的眼神,我時常想起她那雙眼睛,想起那雙眼睛裡流露出來的一切情緒,可繞是我想像力再豐富,還是沒想到,那雙靈氣逼人的眼睛裡,輕輕流淌著的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溫柔和最動人的美麗。

「這些話你不用對我說也沒關係,因為我告訴你關於我父母的事情,你覺得歉疚,於是用你的方式安慰我嗎?」

她輕輕嘆息。

「我怎能在別人的苦難面前轉過臉去?江為止……你就是這種人。」

有時候也恨自己不能背過臉去。

看到那個女人跳江的時候,如果當時狠心一點,如果當時再自私一點,如果當時再猶豫一點,哪怕再猶豫幾秒鐘,我和她都不會淪落成現在這樣,陰陽永隔,永不相見。

死了一個人算什麼,哪怕幾十個幾百個人幾千個在我面前死掉又算什麼,只要能到你身邊去,別人的死活關我屁事?踩著堆積如山的屍骨朝你走過去又有什麼要緊?

很想瘋狂的像這樣大叫。

只是,放任在面前消逝的生命不管,絕對的,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如果當時真的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去死,下半輩子都不能安眠了。

只是沒想到代價那麼大。生命的冷酷,現實的無情,活著的時候就已經領教過了,現在不過是再失望一次。

然而身體沒有了,所謂的失望也只是笑話。唯一能做的,就是獨自坐在這間空曠的棋室,等著時間流逝,等待一切的一切歸於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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