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空庭(四)

理論上來說,蘇措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至少稍加留心就能大概了解她。隨便去問班上任何一個同學對蘇措的印象,他們都會說:蘇措啊,很漂亮,氣質也很好。性格開朗,看些奇奇怪怪的書,雖然學習成績一般,但是懂得很多。平時看著漫不經心,但卻很讓人著迷。

曾經的我也是這麼想的。

時間一長,才漸漸發現,我那些自以為對的了解不過僅是皮毛罷了。

那日跟她產生衝突後,我們的關係微妙的開始變化。她繼續跟我再說笑,但言語里無端端多出一份客氣禮貌來。

有學者說過,很多時候,人們對人的禮貌程度同親疏關係成反比,越生疏,禮貌程度越高;越親密,禮貌程度越低。

蘇措的禮貌就是如此,那是一種拒人千里的態度。

現在的她,恐怕已經把我當作外人了。

也許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

很想跟她談一談,但苦無獨處的機會。她總是按時上學放學,中午的時候跟沈思錄一起出沒;之餘課餘午後,教室都是人,更是沒辦法跟她說上話。

更何況,第一次月考來臨。

我算髮揮正常,成績還算不錯;老師青眼有加,同學羨慕佩服,只要一坐在教室里都有人主動過來講話,多半是請教題目徵求學習意見。漸漸的我和班上的其他同學熟悉起來。

同樣是重點中學,和以前的班級相比,新同學們讓人意外的熱愛學習。高三的壓力漸漸逼近,大家都知道肩上的重任,某些讓我深惡痛絕的現象漸漸絕跡。

只有蘇措依然我行我素,她只抄作業,不懂的地方從來不問。

據考試成績分析,她學習不太出色,班上六十多人,處在不上不下的三十多名的中等水平。

考慮到她下課後基本上不看課內的書不做家庭作業,我覺得這個成績相當不錯。

只要努力,她應當有有很大的進步餘地。

我很清楚她聰明而不外露,能隨口引用「幸福的秘訣在於盡量廣泛的興趣和對人對物的友善態度」或者「得不到的東西也是幸福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啊」這種話的人,不可能學不好。

就算學習很難,但應付考試卻很簡單。

有必要跟她談一談。

這個想法浮現在心中時,我吃了一驚。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這麼留心她的事情?為什麼想來想去,腦子全都是她?

抱著頭坐在書桌前,怔怔看向窗外,穿過錯落枝葉的陽光幻化成了她的眼睛。

走火入魔。

可我還是想見她,想見得不得了。

結果不用等待七天國慶節假期結束,第二天,我就在市內的少年宮前的廣場碰到了蘇措。

少年宮位於市中心,那裡廣場從來都是城市裡最熱鬧的幾處地方,正是國慶節,熱鬧的廣場除了鮮花就是人,觀光者不少,普通的市民更多,戲耍的,打球的,下棋的,目不暇接。

蘇措就站在廣場角落的棋枰處看兩位老者下棋。

其餘觀棋者亦都是老年人,圍在棋枰四周,表情怡然自得。蘇措在其中非常顯眼。那樣漂亮的年輕女孩和頭髮鬍子花白老者擠在一起,實在相當有趣。

身體不由自主動起來。從人群縫隙里看了一眼棋盤。黑白棋交錯分布,布滿大半棋枰,廝殺如火如荼,看來不過到多久這局棋已經到了尾聲。

勝負相差不大,因此下棋者也格外謹慎,觀者也分為兩派紛紛出主意,唇槍舌劍,連我都看入了迷,恨不得上前抒發己見;又一側頭,七八餘人的圍觀者唯有蘇措沉靜著臉孔,一言不發,神色卻偶爾變換一下,幾不可見的點頭或者搖頭。

因為也曾經學過一點圍棋,深知中國人觀棋的心情。「君子觀棋不語」雖然說了幾千年,但下棋時找幾個參謀實在再容易不過。真正做到的只有有功力極深的人。

她聚精會神的側鏈讓我心跳不穩。她的側臉我每天會看無數次,她臉上的每處細節都刻在了我的腦海里,她站在樹蔭下凝視棋盤的時候,我唯一的感覺,她看上去猶如詩歌一樣優美。

終於忍不住開口叫她。

第一次她沒有聽見,第二次她聽見了,帶著迷茫之色環顧四周,最後終於發現了我,從人群里退離兩步來到我面前,對我展顏一笑。

「你好。」

「很巧,」我說,「想不到今天看到你。」

「我也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裡。」

我老實的回答:「本來是在家裡看書,不過剛剛才知道曾經教我鋼琴的一位老師也搬到這座城市,於是過來拜訪。」

她點頭笑了:「嗯,你很尊敬老師。」

我轉個了話題:「為什麼在這裡?」

「我家離這裡不遠,對著電腦太久出來透透氣,那兩位老人家下得不錯,因此站住了。」

我問她:「你下棋很好?」

「算是會一點吧,也就是業餘水平,」蘇措面露遺憾,「自從我哥上大學後就沒跟別人下過了。」

「你有哥哥?」

「有啊,比我們高一級。」她微微笑著踱了幾步,「他很聰明,很好。」

我心思一動:「蘇措,我也會下棋,你不介意的話,我跟你下怎麼樣?」

她盯著我:「我當然不介意,不過你不學習嗎?我記得不久後你要參加競賽。」

「比賽又不在於一朝一夕的時間。」

「這倒是,學到你這個程度都不是書獃子,何況我真的有點技癢,有人願意陪我也很好。」蘇措指了指廣場盡頭的少年宮,「就近原則。少年宮有個圍棋班,我認識那位老師,我去跟她要張桌子。」

「求之不得。」

結果我發現蘇措豈止是認識那位中年女老師,她們交談的親密模樣,一瞬間我竟然產生了母女的錯覺。圍棋班恰好今天沒開班,老師直接把門鑰匙交給了蘇措,又上下打量我若干次,饒有興趣的問我:「江同學,你圍棋幾段?」

我想一想:「大概業餘三四段吧。」

老師拍拍我的肩膀笑起來:「很不錯。精神可嘉。蘇措,你可讓著他點。」

詫異看向蘇措,她但笑不語,將鑰匙攥於手心,拐入了走廊深處。

我半晌後才如夢初醒,跟著她的背影追過去。

諾大一間棋室幽暗不明,窗帘閉合得嚴嚴實實,一張張淺色的棋盤幽幽反著深藍色的光芒,那是屬於安靜的顏色;蘇措彎下腰,以熟悉的姿態從木架底層捧出一盒棋子,然後小心翼翼伸手出去,仔細地拂掉棋盒上那看不見的灰塵。

我對這一幕都印象頗深。

對棋子的愛惜,那是一個愛棋者的才具有的認真態度。那個時候我,絕對想不到在今後的數年裡,她跟圍棋完全斷絕了關係。我從來都沒有要求過她在我離開後不再下棋。

對待感情,她永遠都是那個笨拙的女孩。選擇如此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我能理解,這,大概是她對我感情的唯一回應方式。

我深深感激。

但是,我更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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