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痕迹

下班時間堵車太厲害,蘇措趕到市人民醫院的時候,天都黑盡了。她一路問訊,終於在兒科區三樓盡頭的那間病房裡找到蔡玉。

病房裡三張床位都住滿了孩子,身邊起碼都圍著兩三個大人;相比之下,角落裡那張病床就顯得非常孤單寂寥。病床上的齊小飛正在沉睡,露在被子外的皮膚大塊地脫離,讓人不敢直視,蔡玉臉色蒼白地守在一邊,看到蘇措來了,終於露出個略微寬慰的笑容。

兩人來到走廊里,蘇措壓制心底的焦灼,問她:「你們來了幾天了?」

醫院走廊里人來人往,但是人人都竭力把聲音壓制到最小,氣氛格外壓抑。蔡玉眼眶紅紅的,看上去剛剛哭過。半晌後她才緩緩開口:「我們是前天坐火車來的。大約是半個月前開始不對勁,高燒不止,開始昏迷。省醫院也查不出任何病,就建議讓我帶著他來這裡,說首都的醫生會好一點。本來想看了病就回去,可是一檢查才知道小飛的病情超過我們的想像,說是非典型川崎病……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才找到你。」

「為什麼不早點給我打電話,」蘇措倒吸一口涼氣,「我也能想想辦法啊。」

蔡玉表情悲涼地說:「這麼多年下來,你為齊家屯小學做得已經夠多了,我實在不忍心再麻煩你。」

「麻煩?這怎麼會是麻煩?學校那邊安排好了嗎?齊嬸沒有跟著來?」

「齊嬸連字都不認識,怎麼帶著他來看病?她是砸鍋賣鐵,到處借了錢托我帶小飛來看病,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可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蔡玉說,「學校那邊有老師代課,很順利。」

「小飛的主治醫生是誰?」蘇措沉思著問。

「李文薇李醫生,」蔡玉眼睛亮了亮抬頭,「她人很好,對小飛也非常好。知道我們的情況後,幫了我們很多忙,不然現在我們連個住院的床位都沒有,她還想辦法讓醫院減免了不少的費用,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她。啊,過來了,就是她。」

順著蔡玉的目光看過去,一位年輕漂亮的女醫生拿著一疊病歷走過來,蘇措估計,她和自己的年紀不相上下。她走得不快,一邊走一邊翻看著一份病歷,眉頭皺著,來往的護士醫生無不跟她招呼。走近後她抬眸,對蔡玉露出個笑,然後把目光轉向蘇措,稍微有點驚訝。

那瞬間讓人覺得有種顧盼生輝的感覺。蘇措欠欠身,禮貌地一笑,然後說:「李醫生您好。我姓蘇,也是齊小飛的老師。」

李文薇意外地「啊」了一聲,還是微笑著,「怎麼都是小飛的老師呢。」

「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蘇措問她。

「當然。」李文薇點點頭。

對蔡玉示意後,兩人來到走廊盡頭。兩個人身高差不多,剛剛都可以平視對方的眼睛。蘇措靜靜聽李文薇說了一大堆她絕不可能懂的醫學名詞,只確定下來了一件事情:病情非常嚴重。

蘇措問她:「以前類似的病例呢?治癒率高不高?」

「以前的基本上能治癒,但是小飛稍微不一樣。誤診耽誤了一些時間,孩子的情況有些危險,最壞的情況是,治癒後可能還會出現心血管後遺症。」

「大概需要花多少錢?」

李文薇一頓,誠摯地說:「這兩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我會儘力跟醫院談一談,可以減少一些花費,但肯定還是不少。如果實在有困難,可以向社會求助,我有朋友在電視台和報社。」

李文薇說出的數目還在預計之內,東借一點西借一點,這筆錢也不是太大的問題。蘇措冷靜地點點頭,「李醫生,謝謝你,你真是好人。多少錢的事麻煩你不要告訴蔡玉,噢,就是蔡老師,我不希望她有心理負擔。無論如何,錢的事情,我會盡量想辦法。」

「這是醫生的職責所在,我自己也會想辦法的,」李文薇看到蘇措明亮的眼睛,感慨居多,「蘇老師,你真的是小飛的老師?看上去不像啊。」

「我教過他一段時間,」冷風過來,蘇措瞥一眼墨色的天空,解釋說,「齊小飛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以後一定會成大器。我不會看錯。他絕不能出事。」

她們進病房的時候,小飛剛剛從昏睡中醒過來,他雖然高燒,但意識清楚得很。看到蘇措,他久病的臉蛋浮出笑容,「蘇老師,你別為了我難過。我會好的,你不是跟我講過只要堅強,我們可以戰勝一切困難的吧。」

脆生生但是沙啞的童音講出這番話來,病房裡人人為之惻然。蔡玉眼眶一紅,李文薇張張嘴想說什麼,可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蘇措勉強笑笑,摸著他的頭髮,說:「是啊,是這樣。你不會出事的。」

一離開醫院,蘇措臉上的平靜再也掛不住。她站在路邊等公車,絕望地看著這所陌生且燈火通明的城市。再次想起小飛昏迷的模樣,她走到路邊公用電話亭,給蘇智打電話。

可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接蘇智手機的是個說話嬌滴滴的女子,她說完「我找蘇智」之後,電話那頭的聲音就說:「蘇總正在忙,他說誰的電話都不接。」

蘇措一愣,忍住心裡的怒氣,好脾氣地重複了一遍:「我有要緊事,你快讓他接電話。」

那把聲音也不再嬌滴滴的,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情緒,「人人都說有要要緊事,說了不接電話就不接,你沒聽見?」

蘇措徹底火起,「你是誰?拿著他的手機幹什麼?」

回答是掛機的聲音,再打過去,已經不通了,說手機已經關機,給轉到了留言信箱。蘇措握著電話的手不停地發抖,幾乎一瞬間情緒失控,幾次三番都沒辦法把電話掛回原處。

晚上的時候交通不再堵塞,公車只用了大半個小時就順暢地返回。風從開著的車窗鑽進來,打了個旋,從另一邊鑽出去。回到研究所內,她因為想著事情,腳步還是習慣性地朝西面的博士樓走,走到了才發現自己前幾天已經搬到了職工宿舍樓那邊,腳步不由得一滯,然後打了個轉,又順著原路返回。

職工宿舍四周的環境不錯,綠樹環繞下顯得安靜清幽,但因為房子本身很老,是那種幾十年前的常見有著狹窄過道的筒子樓,現在住的人已經不多,大都是沒有住處的新的研究員才住在這裡。借著窗戶里的燈光,蘇措看到一輛黑色車子停在不遠處的樹下,車身幽幽地反著光,像是它的主人一樣,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蘇措盯著那車看了一會,拾階而上,進入三樓的走廊,明亮的光從每扇門下的縫隙透出來。

陳子嘉站在門口等她。蘇措一邊開門一邊問:「什麼時候來的?」

「不久。」陳子嘉淡淡一笑,「給你打電話說關機。」

「手機沒電了。」蘇措比划了一下,示意他進屋。

小小的一間房子,不能說得上整潔,但是也不亂,一半都是書;剩下的地方擺了張床和書桌,桌上有台筆記本,插著一堆線。陳子嘉四下環顧一周,說:「地方不大。」

「嗯,」蘇措遞了杯水給他,「一個人住,也夠了。」

陳子嘉眼光一跳,笑著開口:「搬去我那裡吧。」說完瞥到蘇措表情一僵,不慌不忙地補充了一句,「開玩笑的,不用緊張。」

蘇措瞪了他一眼,「有什麼事情?」

嘆口氣,陳子嘉終於說:「王忱結婚,請我們參加婚禮。」說著遞過來一張大紅的結婚請帖。因為若干年沒有聽到王忱這個名字,蘇措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陳子嘉笑,「那時候他很喜歡跟你抬杠,也難得你肯一句一句地回敬他。」

「啊,新娘姓李,居然不是林錚師姐?」蘇措心思一動,仔細地看著請帖。

「不是她。」

說完似乎就再沒別的可說,氣氛不可抑制地沉默下去;兩人在燈光下對視,片刻後蘇措把目光挪回來,沒話找話說:「新娘家是什麼人?」

陳子嘉氣定神閑地微笑,「都是醫生。父親是醫院院長,母親是醫學院的教授。」

提起醫院,蘇措旋即想起齊小飛,心好像一下子掉到冰窟,臉上浮現出某種精神不濟的狀態,卻強自說:「哦,那不錯。」

她疲乏的神色雖然短,但是在燈光下還是分明可見。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陳子嘉擔心地看著她,開門前他腳步一頓,拿出一串早就準備好的鑰匙放到蘇措手裡,「我那裡的鑰匙,你留著。」

蘇措抬眸看他,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那句話終於沒有出口。

陳子嘉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有事?不要瞞我。」

「只是想說,」蘇措笑笑,「我送你下樓。」

工作之後蘇措反而不再像讀研的時候那麼忙,自己的時間反而多,她跟研究所請了假,跟蔡玉一人一天在醫院裡守著齊小飛。李文薇也幫了不少的忙,有空的時候她就會來病床前陪齊小飛,耐心細緻,送了他許多書,讓他醒過來的時候可以看;她對其他病人也非常好,在醫院口碑極好。

醫院規模很大,醫院大門距內科住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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