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傷害

蘇措的畢業論文還是出了一點問題。她的英文不容樂觀,在把英文文獻翻譯成中文時遇到了不少問題,她找應晨和蘇智求救,可是專業名詞太多,他們能夠幫的也實在有限。加上指導老師是一心期望蘇錯的論文拿到優秀畢業生論文,對她要求嚴格;蘇措於是挑燈夜戰了數個晚上,咬著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謂嘔心瀝血。

楊雪無語地看著蘇措還在對著電腦奮戰,嘆口氣:「估摸著當年曹雪芹寫紅樓也就你這個分上了,其實,我看你翻譯得挺合適的,還改什麼啊。」

臨睡的前一刻,她在網上遇到了邵煒。他們聊了一會,蘇措知道他也是剛從實驗室回到寢室,據說是一組數據出了問題。

見到她也這麼晚不睡,邵煒相當吃驚,「怎麼了?」

蘇措徹底沒脾氣了,「英語論文翻譯成中文啊。」

邵煒發了個笑臉過來,「就這麼點小事,愁成那個樣子了。你怎麼不早說呢。把文章發到我郵箱里,我來看看,你先睡吧。別擔心,數學物理不分家的。」

蘇措一想也是,憑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譯好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譯的文章統統發給了他;那時已經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後蘇措查收郵件,驚訝地發現邵煒已經給了她回覆,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他都加了批註,她一邊看一邊讚歎,看完後她回覆郵件感謝他,剛敲下兩個字,手就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鍵盤上:屏幕上清清楚楚地顯示著邵煒發過來的郵件時間顯示是凌晨四點。

半個月後的論文答辯會上,蘇措的論文得到了所有老師的一致認可,輕鬆地拿到了本科生優秀畢業論文。若干年後她重新回到學校作報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學院,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那篇論文放在物理學院對外展覽的玻璃櫥窗里。

答辯完的當天晚上,系裡的同學一起去外面吃了頓飯。此後的半個月,大家都是在不斷地吃散夥飯中過日子。吃到一半,蘇措接到了蘇智的電話,讓她這周末去機場接一個他從法國回來的朋友,說給她帶了東西。

掐著點到了機場,只看到機場人潮洶湧。乘客拖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從入口湧出來,蘇措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個人會從那裡冒出來,於是問附近的地勤小姐問:「請問二十分鐘前從法國來的飛機到了沒有?」

「法國?」地勤小姐搖頭,「沒有法國的,兩點四十分到達的班級是從美國飛來的。」

蘇措仰脖子看牆壁上巨大的電子時刻表。的確,今天從法國來的飛機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個時間的班機的的確確是從美國飛來的。蘇智並沒告訴她接的人是誰,只讓她站在入口,說那個人有她的照片,能夠認出她。

正思慮著要不要離開,蘇措最後看了一眼入口。事有湊巧,這一瞥之下,恰好看到一個人拖著行李,邁著穩沉的步子從入口處來,不論是樣貌還是氣度都那麼引人注意,一出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來往的所有女士不論老少都在打量他。

蘇措眼睛一熱,轉身想悄悄走,可是沒來得及,那個人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彷彿隔著人山人海劈開空氣而來,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聽錯:「阿措。」

勉強笑著,蘇措轉身迎上去,臉上帶上了笑,「噢,師兄,你今天回來?」

「你來接我?」陳子嘉語氣有點不確定,但是那種欣喜是藏不住的。說話間他已經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邊。他穿著白襯衣和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有股陽光的味道,看上去與眾不同,彷彿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遠不會過時,可見世界上是的確有氣度如虹這種東西的。

「啊,不是,啊,其實也是——」蘇措左右支拙,胡亂答了幾句。

陳子嘉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一叢光,然後陡然間黯淡下去,輕描淡寫地點點頭,「是蘇智讓你來機場的?難怪他問我什麼時候回來。阿措,我一點都不知情。」

陳子嘉眉梢些微一皺,表情頗為無奈。這一皺讓蘇措頭一次發現他眉毛極黑,但是依然蓋不住眼睛裡的黑色。發覺自己看他很久,蘇措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來接你嗎?」蘇措問。

陳子嘉微微低著頭,專註地看著她,一時忘記了搭話。

蘇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繼續問了一次。

「有的,」陳子嘉為了掩飾剛剛的走神,拿出手機看簡訊,「在外面,我們一起回去。」

蘇措遲疑片刻,還是回答:「不了。」

「這個時候你還跟我爭什麼,我真的是洪水猛獸?一年不見了你還是這個樣子。」陳子嘉無聲地笑,眼睛裡剛剛消失的光又竄了出來,儘管他竭力壓制,還是有一縷平時絕不會露出的痛楚無聲無息地摻雜在那叢光芒間,「我只是讓你搭便車回市區,然後你願意回學校就回學校,我難道會攔著?」

他沒有食言,車子路過華大校門的時候,陳子嘉讓司機停下了車。

兩個人一路都沒有說話。陳子嘉這時才開口:「阿措,蘇智讓我給你帶了東西,現在我的行李箱里,現在箱子里亂成一團沒法給你,明天我整理出來,拿給你。」

蘇措「嗯」了一聲。

第二天傍晚,陳子嘉在學校里找到她,蘇措那時候正穿著學士服和楊雪她們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把連日來的暑氣洗得乾乾淨淨。那是個夏日裡難得的陰天,和風習習,帶著北方少有的水汽,蟄伏已久的同學紛紛潛出來,穿著學士服流連在詩情畫意的夕陽中拍下一張張照片。

時近入暮時分,夕陽瑰麗得不像話,傾灑傾灑在偌大的校園,好像血一樣殷紅殷紅的。天空中時不時振翅飛過的鳥群和那殷紅的血色構成了一段蘇措對大學生活最後的印記。把目光從天空中收回來,她在最後一縷暮色中看到了陳子嘉。

他們去的時候食堂人已經不多,飯菜很少了。兩個人打了飯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陳子嘉拿出書給蘇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過《飛鳥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歡這本,這次帶回來給你,這本是英文原本。」

蘇措接過去,翻到扉頁,是陳子嘉摘錄的一段話其中的一段話,不是英文謄寫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寫著:「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很久了。」

蘇措深深看一眼他,輕聲說:「謝謝。」

陳子嘉沒說話。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年過去,該知道的都知道,該想明白的也明白了。

兩人靜靜地看著一天時光從指尖難以覺察地流過,又漫上遠處的教學樓,順著柏油路,最後從食堂門口溜得無影無蹤。

天徹底黑了。食堂人影全無。

蘇措對陳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寢室了。」

隔了很久陳子嘉才「嗯」了一聲,他目光一直在別處,沒有去看蘇措離開的背影。他心裡清楚,她永遠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從來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觸及的地方。以前,他不知道真相,以為自己能面對未來的一切困難,現在知道了,這一年來,想了又想,無數次的絕望和希望交替出現,可終究還是糊塗的。她心裡有太多用死亡鑄造成的徹骨冰冷的山,沒有活人能夠翻越。

陳子嘉猛然抬起頭來。忽然,他想試一試,縱然是堅冰,也總有融化的一天。

安靜,少有人出沒。在路燈下她慢慢翻著那本《飛鳥集》,書裡面夾著幾張紙,上面的字跡非常熟悉,是在哪裡看到的?

蘇措沒抬頭,恍惚中聽到腳步聲臨近,手裡的那幾張紙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卻被來人搶先一步拿到手裡。

抬頭一看,蘇措說:「米詩,你也回來了?」

然而米詩已經不像是米詩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發暗,面頰上流動著一股戾氣。可是她卻是笑著的,在青白色路燈的照耀下血色盡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詭異,「蘇措,你答應過我什麼?」

蘇措擔心地看著她,苦笑,「我答應過你,不跟你搶陳子嘉。」

「可是你沒做到。」米詩面無表情到極點,聲音格外尖銳。

咬緊了唇,蘇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後是假山,實在無從可退。沉默片刻後,她說:「是的,我食言了。」米詩右手藏在身後,左手晃動著那幾張紙,聲音陡然溫柔:「你知道我多喜歡子嘉哥嗎?為了他我可以連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開始喜歡他,喜歡了一輩子,我這輩子只愛他一個人。我都想像不到沒有他我怎麼活下去。可是他心裡只有你一個人。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了嗎?他說從頭到尾,他都當我是妹妹,從來不喜歡我。你看了這些文章了嗎?全都是他寫給你的,每個字都是他寫給你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沒跟我說過。在國外這一年,他還是在想你。如果你喜歡他,我也認了。可是,你從來就沒在乎過他。你憑什麼霸佔著他,憑什麼啊!你能為他做什麼?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傷他的心。」

這時路燈晃動了幾下,一閃一滅之間,蘇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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