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願望

晨光微露,蘇措叫醒楊雪去上自習。吃完早飯後,兩人在食堂門口分道揚鑣。楊雪現在為了考研幾乎丟掉了半條命,整個暑假除了上課都待在自習室複習,蘇措則去了實驗室。

雖然時間很早,蘇措到科學中心四層的時候,還是照例看到這個項目的領頭人趙教授的辦公室亮起了燈。

趙教授她是科學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成就極高,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蘇措,她是待在實驗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頭髮白了大半,但思維靈活得像年輕人。她不是華大的教授,在西部一個研究院工作,只是因為這個項目而回到華大。

她不喜歡說話,非常嚴厲,對待工作一絲不苟,出一點錯就要全部推翻重來,所以有時候顯得不近人情。蘇措並不喜歡聽人閑言閑語,可也漸漸聽到傳言說她年輕時曾經結過婚,後來因為太專註科學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時候也在外地沒有回去;從那之後,兒子就不肯認這個母親。幾乎是眾叛親離,幾十年來一直如此。

可是她卻非常偏愛蘇措。偏愛得所有人都知道,不過也沒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蘇措的確是值得特別看重的。

剛剛坐下不久,蘇措就給叫到了她的辦公室。蘇措極其尊敬她,畢恭畢敬地站著。

她從鏡片後看著蘇措,說:「要不要當我的研究生?」

蘇措疑心自己聽錯。趙教授好幾年沒帶過碩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幾個博士。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蘇措終於確信她剛剛是說出了這句話,當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著她寫下字據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蘇措幾乎是跳起來,笑容溢滿了嘴角和眼底,臉龐皎潔如月。

趙教授也笑了,緩緩說:「不過,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後會很辛苦。」

「我不怕的。」蘇措的眼睛熠熠發亮。那個研究所本來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實在是意外的驚喜。

趙教授被蘇措的笑容感染,微笑著點點頭,她沒有看錯人。那樣的精神,那樣的勇氣,彷彿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對自己所熱愛的科學有著一種不顧一切奮發向上的決裂,有著一種信仰般的熱情。這樣的人會做出成就的。

「嗯。」趙教授低著頭看手裡的一疊實驗數據,露出花白的頭髮,「對了,昨天你們校長問了我關於你的情況。」

蘇措左眼皮開始跳,「是許校長嗎?」

「是啊,不過就是隨便問了幾句。」趙教授有點疑惑地說。像華大這樣國內頂尖的大學,大學校長早就不僅僅是一校之長這樣簡單了。每天除了開會就是處理事情,會特地問起學校里一個小小的本科生,這種事情簡直沒法相信。

蘇措心裡一陣疙瘩。怎麼算她也只在醫院碰到過許校長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麼還會記得她?

好在趙教授沒有再說下去。她年紀很大,置身科學又太久,對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並不太關心,也就是想起來而順嘴這麼一提而已。

中午的時候蘇措請了假,提前離開了實驗室去到機場,那時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天氣炎熱,蟬彷彿都不叫了。蘇智和陳子嘉都是今天出國。她這幾天並沒有避開,可是他們彷彿銷聲匿跡了一樣,就連要走也沒給她個電話。

蘇措不知道具體的起飛時間,到了機場一看,才知道飛機是晚上六點和八點起飛,她來得還是太早了。

首都機場是國內最大的機場,差不多每分鐘都有飛機降落和起飛。蘇措在國際機場候機廳角落裡找了個位子坐下,翻開隨身帶來的書。她身邊坐著一群不知道哪個國家來的遊客,聲音很高地交談,說著蘇措完全聽不懂的陌生語言。

那本書看第三遍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他們走進了大廳。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陳子嘉和應晨的長輩。至少對應晨和陳子嘉而言,出國是常事,國外也都有親人在,出去了也不會陌生。

只是沒有蘇智。他們託運完了行李後隔開了分別敘話,蘇智給暫時冷落到了一旁。蘇措知道,他們所有的親人都沒有來。她站起來,悄悄拉著他來到大廳的另一邊。

蘇智壓根沒想到蘇措會來,愕然地看著她。那晚上的事情猶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從何開始說起。

「居然都不告訴我你今天幾點的飛機。」蘇措哼一聲,「我起碼在機場等了三個鐘頭。」

蘇智苦笑,「我怕你不願意見我……而我也不敢見你。」

幾天不見,他頭髮長了一些,蓋住了半個耳朵。蘇措幫他理一理鬢角上的塵埃,依然笑著,聲音不自然地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時候帶我鑽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點都沒忘。有年回鄉帶著我去人家果園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隻狗好像挺大的,比我們矮不了多少。」蘇智評論說。

「還好意思說,」蘇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現在都不喜歡狗。」

蘇智展開雙臂,像小時候一樣擁抱著她,「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

他想,時間流水,他們比小時候長高長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艱難困苦,哪裡又能道給外人聽?從小到大,蘇措跟別人的妹妹都不一樣。不會撒嬌,不會粘著哥哥,不會找哥哥幫忙。她甚至從來不惹麻煩。蘇智很小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蘇措可憐巴巴地找他幫忙,而他則是非常男子漢大氣概地去保護她的場景,可惜那種情節從來沒出現過。

來往的行人以為這一對是情侶,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鬆開手後,蘇措從書包里拿出兩份紙卷遞過去給他,笑著說:「你們要走了,我也沒什麼可送的。這一份送給你跟應師姐,這一份送給陳師兄。大學三年,我麻煩他很多次,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後再看吧。」

「是什麼?」蘇智沉吟說,「為什麼不自己給他?」

蘇措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哥哥,我累了。」

說完她展顏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著剛剛下機的人群離開。她穿著淺棕色的長裙,消失在絢爛的夕陽中。

蘇智回到大廳中央的時候,陳子嘉和應晨正在找他。本來是準備告訴他應該通過海關,在看到他手裡拿著紙卷時,應晨改變了主意,問:「這是什麼?」

「剛剛阿措來過,說送給我們的。」邊說著,他把其中一張給了陳子嘉。

「阿措來過?」陳子嘉渾身一顫,匆忙地環顧四周,他多想在離開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視力絕佳,可也看不到半個人影。

應晨解開系著紙卷的紅線,把長長一張宣紙平鋪展開,約有一米長,紙上用方方正正的顏體謄寫了詩經中的一首,字跡筋骨十足。她低聲念了幾句出來:「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於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陳子嘉攤開宣紙,那張紙一米見方,三個各自執一端才可窺得全貌。上面同樣是一首器宇軒昂的古詩:城頭畫角三四聲,匣里寶刀晝夜鳴。意氣能甘萬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體雄渾不失靈動,引得過往乘客紛紛駐足觀看。陳子嘉目光移動到落款,那裡題著,摯友蘇措贈。

「難得她想起這門手藝,我都差點忘記她學過的,」蘇智搖頭苦笑,「本以為她既然學了物理,書法什麼的早忘得乾乾淨淨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壞,但真的寫得很好,」應晨審度著題詩,感慨地說,「阿措什麼時候寫的字呢?肯定費了好幾天的工夫。」

陳子嘉默默看著那幅字,眼眶一酸。他無從說話,只能選擇沉默。他小心翼翼地把畫重新卷好,放到貼身的衣兜里,感覺到懷裡的墨香輕輕溢出來。

升到大四後,蘇措的生活過得如一潭水,毫無波瀾;當然,其實人人都過得毫無波瀾,考研的考研,出國的出國,保研的過著跟豬一樣的生活,反正都是過得面目慘淡,無精打采。蘇智走後,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門都不出;平時找她的電話也幾乎沒有了。蘇智最初還打了幾個電話回來問問,半個月後也不常打了,要說什麼都是在網上幾句話言簡意賅地說完,發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來讓楊雪她們羨慕嫉妒得兩眼發光。

開學前幾天蘇措陸陸續續從同學那裡聽說米詩臨時決定也出國留學,去的是跟陳子嘉一個國家的,也是不錯的大學。大家驚詫米詩家原來這樣有錢有權時也不住感慨,誰說世界上沒有比翼雙飛這回事情的?看人家,說走就走,多麼乾脆利落,根本不給「出國即分手」這種說法任何的機會。

開學之後不久,新生也陸續報名了。蘇措在團委老師的要求下和其他兩名大三的學生去給新生作報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輕的面孔叫蘇措不甚感慨。不過蘇措私心也覺得很有成就感,聽到新生們畢恭畢敬地叫師姐,有一種多年媳婦熬成婆的極大欣慰。

大四上學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學生的噩夢。蘇措是真的體會到了。鄧歌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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