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信任

時光回溯。

白牆黑瓦小橋流水的鳳凰鎮就像畫在紙上的水墨畫。不像別的地方被過度開發之後失去了本來的味道,鳳凰鎮還是古樸而且韻味流長,偶爾前來旅遊的遊客似乎都是安靜的,靜靜地行走參觀,不多說什麼話。

之璐在此地住了幾天,拿著相機和素描本跑遍了小鎮。作為新聞系的學生,她的攝影技術非常不錯,但很多時候卻更願意用筆畫下來。例如空無一人的老街,例如沉默不語的房屋,凝重深刻的石刻。線條遊走於筆端,是另一種無法想像的成就感。

清晨有霧,她用鉛筆在素描本上仔細地勾勾劃劃,有人叫住了她:「畫得不錯。」

之璐抬頭一看,是個年長清癯的老者,雙目炯炯有神。他也在橋墩上坐下,拿過她的素描本看了看,問她:「你是美術系的學生?來寫生?」

「不是的,我就是瞎畫畫,覺得比照下來要有意思,」之璐搖了搖頭,「您呢?不是鎮上的人吧,一個人來玩?」

老人笑笑,鬢角斑白的頭髮晃了晃,「跟我妻子一起來的。她的家鄉就是這裡。」

在這樣的小鎮,在一個人的旅行中,經常會遇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認識一些不可思議的人。例如之璐現在的感受,跟一個睿智的老者坐在橋墩上討論畫畫的技巧,河水從腳下流過,風帶起她幾縷頭髮。閑聊中,她知道老人曾經是附近一所中學的美術老師。

「沒有人陪你?」老人把素描本還給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會很不安全的。」

之璐說:「我一個人那麼多地方都去了,也不覺得很不安全,畢竟這個世界上,壞人是少數的。」

「爸媽放心?男朋友放心?」

之璐想了想,如實回答:「父母是放心的,男朋友……分手了,而且,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不知道?」老人笑起來,「那他可要擔心了。」

他肯定是要擔心的,之璐咬唇不語,鉛筆無意識地在本子上划來划去。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遲到了半小時,他坐立不安。

「鬧矛盾就是這樣吧,」老者感喟,看向遠方的流水,「我年輕的時候也跟她經常吵鬧,最後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之璐聽到了一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了。一對下鄉的知青之間的青澀戀愛,最後返城的大潮來到,兩個人誰也不肯去對方的家鄉,時代環境也不允許,兩人爭執了一頓,宣告分手。那個晚上,山林起火。那片樹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有的知青都趕去奉命撲火。火勢迅速蔓延,第二天,人們在樹林里找到那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時,她倒在地上,身上冒著煙和火苗。

老人家看了眼天空,慢慢地說:「我知道,她跟我吵了架,很難過,所以最後義無反顧地衝進大火之中。她的燒傷得很嚴重,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眼睛都睜不開,最後醫生在她的眼皮上割了一條縫,才能勉強地看清東西,」老人家停了停,「小姑娘,不要吃驚。在那種時候,只希望她活著,別的什麼事情都不要緊。」

之璐惻然,「她現在怎麼樣了?」

薄霧徹底散去,古鎮的一切水墨畫中浮現出現;之璐的目光落在巷子深處,然後徹底呆住。她視力很好,因此,清清楚楚地看到正從巷子里出來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臉上丘壑縱橫,有點像疤痕,也有些像皺紋。之璐最感到震驚的,是她的眼睛。她左眼睛閉著,右眼的眼皮中是窄窄的縫隙。也許因為她年紀大了,眉宇間有股安詳坦然的神態,看起來並不可怕。

之璐愕然回頭。坐在她身邊的老者對她微微一笑,站起來離開小橋,攙扶住老太太,相攜走遠。

第二天她乘坐火車回家。她在火車上如坐針氈,恨不得可以快點,再快點。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回去,見到葉仲鍔,跟他道歉。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念他。她急步走出出站口,一抬頭,就看到了他。

震驚得無以言表,手裡的包掉到地上都不自知。是的,要分手,就絕不要見面,這是一個真理。因為沒人預料其後發生的事情。感情湧上腦門,就沒法控制。之璐無所顧忌地撲到他懷裡,也不管火車站上多少人在一旁觀看。她手臂環著他的腰,額角埋在他的頸窩。她動作生澀,但身體語言無不流露絕對的全心全意。

葉仲鍔用了更大的力氣回抱住她,手臂停留在她的背和書包之間,準確無疑地把她朝自己懷裡送了送,不願鬆開。

之璐在他懷裡低聲說:「仲鍔,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要跟你分手,我永遠都不會再跟你說『分手』兩個字,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吻她的額角,輕輕說:「傻瓜。」

心都要融化了。

也就是從那時起,她決定,這輩子再也不會主動他說出「分手」這兩個字。他提出離婚,她沒有預料到,但也只是順從而已,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並不是離了婚,人生價值也消失殆盡了。

四五年後的這個晚上,之璐側身躺在病床上,疼痛之中,迷迷糊糊地想到了這件小事,快被她徹底遺忘的這件事。

最開始,她一直不能理解那個老太太,如果是她自己遭受那種痛苦,寧可死掉也不願意拖累家人,她怎麼就能堅持著活下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但現在也許明白了。

也許是愛情,也許是責任,或許是內疚,或許是別的更複雜的感情。不過這些完全不重要,因為事實只有一個,就是他們再也無法分開。就像是戈壁沙漠中生長的胡楊與紅柳,紅柳纖細,胡楊高大,宛如一座座雕飾。它之所以能夠長得如此高大,因為有紅柳為它固定水分,失去任何一方,它們都不能存活。

迷迷糊糊地想著,之璐終於從昏迷中醒過來。消毒水味鑽進鼻孔。四下黑暗,她疲倦地動了動身子,疼痛從背上傳來,忍不住輕輕「啊」了一聲。燈應聲而亮,有點灼人,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再緩緩睜大,終於看清楚另一雙狹長的眼睛。熟悉的面孔趨近,眼睛也離得近了,可以看到裡面的暗光,憂心,還有,貨真價實的猩紅血絲。她向左側躺,而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抓著她的雙手,死死地看著她,彷彿一眨眼她就會消失。

隨後葉仲鍔坐到床沿,小心翼翼地俯身下來,雙臂環住她,避免碰到她背上的傷口,額頭抵上她的。之璐把頭往上挪了挪,看到他眼睛裡異樣的光芒一閃,眼淚一滴滴落到她的臉上。

之璐花了幾秒鐘來確認現狀,遲疑地說:「仲鍔,你在哭嗎?」她身上痛,但腦子還相當好使。這麼些年來,她從來都不知道他也有眼淚。在她的印象里,他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什麼都能得到,什麼事情都能做好,怎麼還會哭?

葉仲鍔抬起頭,手撫摸上她的臉頰,停在上面,喃喃說:「之璐,之璐,你出事了,讓我怎麼辦?答應我,這輩子都別再做這種傻事了,答應我,像愛惜我一樣愛惜自己,絕不以身試險,聽到沒有?答應我。」

勉強笑了笑,她說:「不是沒出事嗎?我活得好好的。」

「答應我,」葉仲鍔吻著她的額頭和一側的臉頰,堅持著問下去,「之璐,答應我。」

之璐覺得眼眶發熱,輕輕說:「好。」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很久,安眠藥的功效還有殘留,之璐不知不覺地再次睡了過去。聞著他身體的味道,睡得罕見的好,連夢都沒有。

她睡著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彎成月牙的形狀,在白皙光滑的皮膚上投下陰影。她表情平和,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機在她的臉上流露。

是的,被壓抑的生機,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從來都不是。她生機勃勃,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眉飛色舞。而她現在這樣,痛楚,消瘦,壓抑,都是自己帶來的。結婚前,他鄭重地告訴自己和雙方的父母,要給她最好的生活,可到底沒能做到。

葉仲鍔一個人坐在黑夜裡,不停地反思。第一次在大學見到她,清澈透明的大學生,個子高挑修長,說話時表情生動活潑,笑容總是停留在嘴角,修養很好,有一半的時間禮貌地看著對方的臉,直接看到人眼睛裡去。因為時間緊,他留了名片給她。

那個時候的葉仲鍔是有名的證券交易所的副總經理,加上在美國兩年時間,身價自然不凡,父親雖然沒調到本省省委,但也是臨近省省會的市長;他並不是花|花|公|子,可物質條件和外部條件決定了他身邊向來不缺女人,他也跟不少女人交往過,可就是沒有一個人像面前這個小了自己七歲的女孩一樣,第一眼就讓他覺得心臟猛然一跳。那種感覺,已經若干年未曾出現過了。

毫無疑問,鍾之璐的確是相當美麗的,平心而論,他被她吸引,跟她的美麗沒有直接的關係,而是她說話,動作,神態落落大方,展現出了一種獨特少見的人文素養,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的。

而且還特別認真和可愛。她顯然做過大量的準備工作,對金融學方面的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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