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述說

一個人若是被拘留,往往只是事情的發端而已。隨即而來的,是無數的、甚至難以想像的麻煩。消失殆盡的自由,隨時可能面對的審訊,極大的精神壓力,最現實的,還有拘留所里惡劣的條件。十來個平方的房間,兩三個人住,廁所相當遠,住處完全談不上乾淨整潔。跟鍾之璐以往的生活條件相比,可謂天上地下。還沒有到監獄,已經是這樣的條件,監獄看守所里的狀況,可想而知。

生活環境絕對會影響一個人對物質的需求,古人說「由簡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也是這個道理。

之璐一輩子何嘗受過這種對待,自小家境良好,結婚之後更不用說,從來就沒為衣食住行擔憂過。她覺得自己應該感覺到不適和難以忍受,然而,讓她本人驚奇的是,她並沒有感覺到太大的差距,不習慣固然是不習慣,但心理上卻沒有感到任何不適。

因此說到底,還是心態問題,所謂不能接受,不外乎是沒逼到那個分上,只要心態好,世界上並是不存在絕對的「悲劇」。

因此在旁人看來,尤其是在關心她的人看來,她現在的生活帶給她的感受絕對是難以忍受,同時深感現實的殘酷,世俗的無情,災難的不可預知,她臉上平和的笑意更是讓他們有撕心裂肺之感。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就會發現,物質要求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之璐並不以現在的生活為苦,身處這樣的逆境中,反而感到出奇的平靜,逆境走到頭,也就無所謂了。除了父母,她再也沒什麼東西可以失去了,她安之若素。

因此,當鄧牧華和賀清寧來拘留所看她的時候,不是他們安慰她,而是她來安慰他們二人。

面對父母和楊里的時候,稍微麻煩一點。王良靜說不了兩句話就說不下去了,而楊里卻表情獃滯,一言不發。之璐問她考試了沒有,複習得怎麼樣,讓她不要因為自己的事情影響學習,她回答的聲音細細小小。只有跟爸爸還能談上幾句,鍾載國在市裡有不少熟人,他一直在儘力打探消息和想辦法。

她其實並不很為自己的案子擔心,更是心心念念著安業集團那邊的事情。以鍾載國了解的情況,原來省紀委在去年就已經著手開始收集安業集團的資料,調查是否造成了國有資產的流失。前不久的最終調查命令的下達,正是葉青茂的批示。看在外人眼底,這個舉動很有點大義滅親的味道。不過實際情況可能並非那麼簡單。

之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看看父親,「爸,你信不信葉仲鍔會走私?」

這幾日的聽聞讓鍾載國產生了許多的想法,他說:「我不信。父母對兒女的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葉書記肯定也不信,就像我相信你不會殺人一樣。但這樣的事情早晚都會被人揭開,證明一個人清白的最好方式,就是展開徹底的調查,擺出證據才能取信於人。大禹治水是在於疏,而不是堵,葉書記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到底是比旁人高出一籌。我相信,仲鍔不會有事,你與其擔心他,還是擔心自己的案子吧,」他心疼地看看日益消瘦的女兒,「你還是挂念仲鍔,是不是?」

之璐猛然意識到了什麼,「爸,你不會已經告訴他我的事情了吧?」

鍾載國深深嘆口氣,又說:「你不許我跟你媽告訴他,我們自然不會說,既然都已經離婚了,我們兩家再也沒什麼瓜葛,沒道理再去找他們葉家。之璐,只要爸媽還有一口氣,也要換你的平安自由。只是……」「只是什麼?」

「你的事情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鍾載國想起自己登門求人時聽到的那些話,本來不再年輕的臉又蒼老下去幾分,沉聲說,「省委書記的前兒媳婦,安業集團前董事長夫人為了包庇前夫的罪行,成了殺人兇手,你是新聞記者,你覺得,葉家會不知道這件事?」

之璐悚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不論是誰布的局,都是一石二鳥之計。她身陷囹圄不說,流言的推波助瀾終於成功地把葉家牽扯進來,雖然他們本來也難逃關係,不過她的這個案子,讓本就混亂的局面更加混亂。

從章德死的那刻起,她的罪名已經從故意傷人變成故意傷人致人死亡。他被送進了醫院,手術後他發起高燒昏迷不醒,醫生們起初不知道原委,一日後才知道他的傷口莫名地感染,醫治無效。警察連口供都沒拿到,具體細節模糊,只有他手術前的隻言片語。

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也是最好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過短短几句話,把之璐拖入了深淵。連鍾載國請來的對刑事案件很有經驗的黃仁申律師都並不看好這個案子。他說,申請取保候審都那麼困難,可以斷定,上法庭幾乎註定的,目前唯一的希望,是希望警察在調查章德的時候,能發現新的線索。

那日下午,之璐再次被帶到探訪室,魯建中帶來了新的線索。艱難的調查之下,他們終於發現章德以化名開設了一個銀行賬戶,數日前忽然多了一百萬,而那筆錢,卻是從一家外國銀行的賬戶上匯過去的。更為重要的線索是,他們確認章德身患腦癌,有絕症的人被收買,並不用費多大力氣。

這兩樣發現對這個案子來說至關重要,是個重大的突破,照理說之璐應該興奮,可她只覺得震驚居多,喃喃說:「千金買顏色,萬金買肺腑。一百萬得一死士,倒還厚道。不知道許大姐和庄華的價碼是多少啊。魯警官,能查出是誰匯的這筆錢嗎?」

「正在請求銀行方面的幫助,恐怕很困難。不過至少是有了轉機,」魯建中看她,說,「你收拾一下,一會就可以離開了。」

之璐一愣,「什麼?黃律師申請取保候審的時候,不是說有困難嗎?」

「有新的證據出現,你的嫌疑小了很多,可以批准了,」他說,「總之,取保候審的規矩你也知道,結案之前,不得離開市區,隨傳隨到,發現證據立即彙報。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你父母,他們正在樓下等你。」

離開前,魯建中送她到門口,在陽光下她消瘦而蒼白。兩人禮貌性地握了握手,魯建中真摯地開口:「之璐,以後別再輕舉妄動了,有什麼事情,千萬記得跟我,還有你父母商量。」

之璐真心感激他,欠身微笑,「是的。這種錯誤,一生一次足矣。」

她已經在拘留所待了一星期,外面燦爛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一時讓她不能適應,溫暖的陽光卻一條條一塊塊地灑在落葉上,好似碎金一般,晃得她眼睛無法直接視物。

在這樣的光芒下,世人都會有種感覺:危機有如黑夜,已經成為過去時,並且永遠不會到來。拘留的這段時間,之璐從容不迫,可此時,再次得到的自由,生動的景物,至親至愛的父母,讓她覺得酸楚,可臉上的笑意更清楚了。

他們打車回家,中途去了超市,買了菜和一堆熟食,回家煮飯。因為是周末,楊里也在,四個人坐在餐桌兩側,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還打開了一瓶酒。劫難之後的美好,彷彿一眨眼就回到了小時候。王良靜其實是很喜歡訓她的,可今天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不停地給她夾菜,她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樣高,他們坐在廚房裡,燈光溫暖。

之璐想,自從離婚以來,發生和遇到的事情,沒有一件好的。所幸事情不論多糟,她的父母總站在她的身後,無怨無悔。人世間血一樣黏稠的親情,感動得她五臟六腑都是滾燙的。

她心情很好,笑嘻嘻地說:「爸媽,你們別走了,以後我們一起住吧。」

王良靜瞪她一眼,「我知道你煩我嗦,等你的案子結了,我們就回去,絕對不給你添麻煩。」

「那我搬回家吧,我打算考博呢,回家好好複習去,」之璐托腮,「我沒工作沒地方住,你們不許嫌棄我。」

鍾載國詫異,「怎麼回事?」

于是之璐把自己打算辭職和把房子還給葉仲鍔的想法說了出來,看到父母愕然地面面相覷,連楊里都是一臉震驚,連忙指了指沙發上的那堆教材,「跟案子沒關係,我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於老師也說挺好,說介紹老師給我認識。」

「你準備考博,我們當然沒意見,你把房子還給仲鍔又是在想什麼?」王良靜語氣一變,問她,「你存心跟他撇清關係?半點沒想過跟他複合?」

之璐放下筷子,有點不理解母親為什麼這麼說,奇怪地反問:「媽,都離婚了,我們早就沒關係了。」

鍾載國拍了拍了妻子,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說話。

父母的神情一絲不少地落在她眼裡,知女莫若母,其實反過來,依然成立的。之璐心裡有數,她的目光平滑地從父母臉上看過去,頓了頓,說:「你們其實跟他聯繫過了吧?他現在好不好?」

「你想知道他好不好,為什麼不打電話自己問問?」鍾載國說。

她怔了怔,低頭專心吃菜。雖然是一個電話,談何容易。

吃完飯,她搶著去洗碗筷。王良靜在一旁看著她忙忙碌碌,說:「之璐,那個小里,我們都覺得不對。你不會不知道,你包里的東西,也只有她能換了。而且她來了之後,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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