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去

周末一大早,楊里去了學校補課。之璐考慮再三,拿著賀清寧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諮詢公司。

她的心理醫生名叫朱實,三十齣頭的女子,得體大方,看上去就叫人舒服。知道她是賀清寧介紹來的,表示出了相當程度的熱情。她的確是個有辦法的人,很快就把情況問清楚,然後給出建議:「你失眠已經有兩個月,出現幻聽,哪怕是幻覺都是正常的。最有效的辦法,讓你前夫回來陪你再住一段時間。」

之璐搖頭苦笑,「完全不可能。我只是想要睡個好覺而已,別的辦法不行嗎?」

朱實沉思,「那我再給你開另一種安眠藥,副作用小一些。」她寫著藥方,又問,「既然放不下為什麼又要答應離婚?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場不容易啊。不是天大的原因,為什麼要離婚?」

之璐垂眼,很久之後才有勇氣開口:「我想,他是沒辦法忍受我了。最開始,他想要孩子,我不想要,有段時間跟他分房睡覺,這事我們吵過,但他還是依我了。我沒辦法啊,我不能剛畢業工作就懷孕生孩子,我也有我的事業,我的追求,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怎麼能要孩子?」

「後來的分歧呢?」

「是工作上的事情,也小吵不斷。我們都忙,一個星期也只有兩天可以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我上班很累,家裡的事情也顧不了那麼多。離婚前兩個月,他跟我提出來,不希望我再做記者……」這一下沒了聲音。

朱實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她。

那天下班回來,接近十點了。她累極了,把自己和挎包往沙發里一扔,渾身散了架,不想動,開始昏昏欲睡;沒睡多久,忽然驚醒過來。迷茫地睜開眼睛,看到葉仲鍔坐在對面的沙發里,喝著茶,一言不發地看著她,臉上毫無笑意。

她沖他微微一點頭,說了句「回來了」就打算繼續睡。

這時聽到他說:「之璐,你就是這麼迎接你剛剛出差回家的老公?離開了一個星期回來,我以為你會熱情點。」

語氣不高,但話里隱約的怒氣她不會聽不出來。既然他都這麼說了,之璐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睡,她坐起來,輕言細語地解釋:「我連續加了兩天班,累得要命,等我有了精神,一定會好好履行老婆的義務的。」極度的疲倦中,她皮膚的光彩消失殆盡。

葉仲鍔皺眉,冷冷開口:「我記得你是我老婆,我實在很想知道,報社沒有了你,就運行不了?」

在這個問題兩人從來不可能談好,即使精神充足之璐也不想跟他多爭,何況現在這麼無精打采。她去衛生間洗了個冷水臉,隨意地挽了頭髮,出來問他:「吃飯了沒有?如果沒吃,我現在去煮一點,嗯,你想吃什麼?」

沒想到說完這話葉仲鍔完全不領情,他指了指沙發,冷靜而漠然地說了句:「過來,坐下。」

之璐沉默半晌,還是走。兩年夫妻不是白做的,這樣的語氣,她有預感,下面他的這番話,絕對至關重要。

明知道至關重要,可真開口談話時還是吃了一驚。

葉仲鍔清晰地開口,一字一句,字字入耳:「之璐,好幾個月前開始,我們只有晚上這個時候見面了。你看看這間屋子,完全沒有生氣。這個家已經不是家了,只是一個休息歇腳的地方。不論什麼時候回家,家裡都是空蕩蕩的。不能這麼下去了,你辭職吧。」

因為太震驚,有很長的時間,之璐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本能般地盯著他。

葉仲鍔繼續著那副談判的口吻,說:「以前我也跟你說過,記者這個職業不適合你,但你執意要做,我依你。之璐,你捫心自問,這兩年,我阻攔過你一分一毫?我以為以你的聰明,能把家庭和工作處理好,我一直給你機會。世界上不止你一個記者,大部分人都能處理得當,你為什麼不行?我從來沒反對你工作,你可以選擇任何一個輕鬆的職業,但前提條件,你要顧家!」

昏沉沉的大腦這個時候徹底活起來了,之璐氣惱得渾身發抖,她想反駁,許多的念頭,許多的言語湧上來,可統統不能述之於口;她重重地呼吸,壓下手指的顫抖,說:「這家是我一個人的?如果我不答應,你想怎麼樣?」

怒氣「刷」的一下衝上腦門,葉仲鍔聲音抬高几分,厲聲道:「鍾之璐!去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上班的時候蠻精神,晚上回來就這樣。臉白得像鬼,無精打采,走路都搖搖晃晃,看來,這個家沒你的工作重要,是不是?寧可對你的同事喜笑顏開,對你老公擺臉色?報社沒有你也能運轉,你明天就去辭職!」

之璐也在氣頭上,一句話就衝出口:「那你現在不是在對我擺臉色!葉仲鍔,我告訴你,辭職,絕對不可能!你無權命令我!」

惡劣的開端至此而始。之璐停止回憶,看了眼朱實,發現對方用溫和鼓勵的目光示意她說下去,於是苦笑一聲,說:「他說我連家都顧不到,我不答應,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壞……朱醫生,這些話我在其他人面前我都不能開口。我不瞞你,我們結婚快三年,但我幾乎連他的內衣都沒有買過……而且,那時候我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我想,他沒有我,也一樣過得很好。也覺得他不理解我,他跟我提出離婚後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錯了。他忍了我那麼久,終於對我死心,不能跟我再過下去,是啊,我這個做妻子的真的失敗。而他,可以有很多更好的選擇,我就想,那成全他好了……」

朱實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頭,「你或許的確不懂得怎麼照顧人,你前夫是你第一個男朋友嗎?」

「不完全是,我高中時有個很要好異性的朋友,算是我男朋友吧,」之璐想一想,聲音不自覺帶上自嘲的味道,「他高三畢業後就去了國外,我等了他四五年,他倒是回來了,可要跟我分手,說,我一輩子都學不會怎麼在乎別人。那時我不信,現在看來,陶儒說的真准……」

「這又是怎麼回事?」

說來也話長了。在陶儒最後一次回國的時候,她就有了預感。並不是事後諸葛亮的說法,從他們在機場出口見面的那一瞬,感覺就不對了。儘管面前的這個男生的笑容未曾改變,可是他們之間無論如何找不回以前的感覺和氣氛。畢竟,五年的時間都了,她連他五官的樣子都不能完全記清楚了。為了確認他的模樣,她仔細打量他,驚愕地發現自己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想見到他,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停了停,終於展開笑容。

然後兩人搭機場大巴回市區。車子里有暖氣,兩個人在架子上放好行李箱,並排坐下。幾分鐘的時間,大巴里坐滿了人,呼出的氣體盤旋在車子上方的空氣里,太稠密彷彿有了味道。

回到市區後,之璐帶陶儒去就讀大學的招待所住宿。陶儒對住處向來挑剔,又或許因為在國外待的時間過長,一看到招待所陳舊的老房子就皺起了眉頭,顯然這裡不符合他的審美習慣。

之璐無奈,又帶著他去了學校西面的西苑賓館。平時在網上或者打電話的時候兩人話題就不多。他有興趣的,她沒興趣;她喜歡的,他不喜歡。現在更不知道說什麼。她想,不論怎麼說,還是應該找個話題來談談,這個念頭剛在腦海里閃過,陶儒就握住了她的手。她有些不習慣,下意識地想甩開,可他也用了力氣更緊地握住,輕輕說:「我回來陪你過聖誕節。」

其實,哪裡需要他的陪伴?之璐不以為然。往年的這個時候,寢室的一幫姐妹出去,吃飯,喝酒,騎著車滿城市逛熱鬧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回宿舍,第二天渾身不舒服,趴在床上起不來。如果第二天有課,就瓮聲瓮氣地說:「之璐,老師點名的話,幫我們請假啊。」日子如此舒服,完全不需要別人出現。

剛結婚的時候,葉仲鍔說了一句話:「結婚之前,有很多次,我都打算送禮物給你,可我面臨著非常大的困難。認識你後,我才忽然發現,這世界上原來有一種人,你簡直無法用任何東西來增加她。你就像一隻完美的雞蛋,能打破那殼,只有心靈上的契合。於是我的選擇是,我送你書,送你想看但是又找不到的書。」

現在想來,葉仲鍔那時的目的不單純。他別的時候不好找,偏偏總是在她和陶儒相處的時候打電話來,說帶了書給她。目的是如此的昭然,可她那時候愣是不往這方面想。之璐的這個毛病根深蒂固,她一旦相信一個人,就不會疑心其他。

然而陶儒不這麼想,數次爭吵之後,終究是分了手。他那時說什麼來著,他說:「之璐,我們不合適。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想明白了。你很好,但是你不適合做女朋友。這麼久以來,你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想我的話,你沒有問過我吃飽穿暖……我也累了。我本來想為了你回國,我已經開始找工作,目前看來,似乎沒有必要。你不是個適合做女朋友的人,如果你還是這樣的性格,誰跟你在一起都不會幸福。」

之璐那時候並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因為她根本不打算跟誰在一起,她覺得一個人生活很好。他沒回來時,她和朋友同學一起學習生活,要多自由有多自由,上課上自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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