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西風出盡帝宮春

弘睿五年,春天靳大有提著燈籠,引著司徒凌來到未央宮錢,擺手止住了歐諾個人的通稟。

司徒凌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階下,出神的望著映在宮紗上的婀娜身影。

她正在燈下,教一個小小的男孩兒認字。

男孩兒很調皮,念幾個字,便會拉著母親說話,不時咯咯地笑起來。

他的母親卻很安靜,也不發怒,也不生氣,待他笑完了,便摸摸他的頭,繼續溫溫柔柔的教他認字。

靳大有見司徒凌看的出神,賠笑道:「皇上,要不,咱進去看看皇后娘娘和大皇子?皇后應該也挺牽掛皇上的,昨兒送東西過來,她問了好幾次皇上的病情,聽說一夜還是會咳幾遍,滿臉的愁容。」

司徒凌搖頭道:「不用了,咱們走吧!」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低低嘆道:「當年的秦晚若有素素的一半溫婉安靜,朕和她,都不至於會走到那一步。」

靳大有道:「昭懿皇后從小當男孩兒養著,性子難免桀驁不馴些。其實皇上已經留了很多餘地,只是昭懿皇后再不肯回頭。」

司徒凌道:「她那裡還肯回頭?僅素素一事,便足以讓她切齒痛恨,何況我們之間還有那麼多那麼多條人命……」

靳大有嘆道:「她當日先逼皇上立誓不再插手秦家之事,一轉頭就將素素許給孝烈帝,手段何等決絕?皇上因此買醉,誤將她的侄女當做她,也不算的什麼大錯吧?其實如今這位皇后的性情貞靜的很,若不是有孕,其實到也惹不出多大的亂子來。」

司徒凌不禁有回頭往窗邊看了一眼,低聲道:「其實她們姑侄長得挺像的,尤其是那身段……」

靳大有便不說話。

司徒凌極少臨幸妃嬪,甚至極少留宿中宮,但他常常這樣走到未央宮前,隔著窗紗靜靜的看著素素,久久不肯離去。

難道,就是因為隔著窗紗,素素的身影更像秦晚?

又或者,他在想像著,如果他們真能在一起,秦晚也會這樣數年如一日的養育著他們的孩子,等待他的到來?

靳大有突然想起,秦晚被冊封為皇后後,兩人雖然互不理睬,但是司徒凌也會每晚這樣散著步,不知不覺間走到未央宮前,看向那緊閉的門窗。

秦晚不愛說話,也不愛點燈,常常把下人都趕走,靜靜的立於窗邊出神。

偶爾有月光投過時,他們便能看清她的身形。

單薄、瘦削,卻挺直如雪地里的青松,偏又有著梅花般鮮妍的風姿,令人移不開眼光。

而司徒凌每次看到她的時候,的確移不開目光。

可他終究一手把她推上了不歸路。

她甚至比被他親手射死的司徒永還要慘。

屍骨無存。

司徒凌曾下密旨,讓杜得昌一定要找回秦晚的屍骨。

北漠寒冷,又值冬天,即便隔得日子久些,多費些人力物力,想來還是能找得回來的。

杜得昌為他辦事向來盡心。

再次大敗柔然軍後,他找到秦晚兵敗之處,試圖從那些成堆的屍骨中找出她來,卻失敗了。

激戰之中,成千的屍骨疊在一起,被上萬的騎兵來回踐踏,早已經面目模糊,手足難辨,後來還給凍作一處,被野獸雄鷹刨食充饑最終連柔然人或者芮人都分不出了,更別說從其中找出一個人來。

杜得昌最終只給他帶回了秦晚的承影劍,已經斷了的承影劍。

承影劍是他送給她的,為的是輕便、靈巧,適宜於女子使用。

她極愛這劍。總會細心的扣上漂亮的劍穗,也算是極少流露出的女兒家心思。但是自從他令人毀去淳于望送她的劍穗後,她的劍柄上一直是光禿禿的,直到最後光禿禿的斷作兩截送回他的手邊。

收回所有的兵權,他的天下終於固若金湯。

可他卻大病了一場,自此再沒有當年子牙山上那位大師兄的矯健風姿,當然也再也沒有師弟或者師妹闖一堆禍後向他撒嬌求助。

子牙山上曾經的手足情深,後來回憶著,竟像是大夢一場。

有時午夜夢回,他會失聲喚一聲「永師弟」 或一聲 「晚晚」。

他幾乎不能相信,是他親手殺了他那麼嬌憨的師弟和師妹。

就為了他身下這個高高在上卻冰冷堅硬的寶座嗎?

或許,是吧?

或許,值得吧?

更或許,他和他們一樣,出來都是,身不由己!

司徒凌低低的咳著,問向靳大有:「南梁可曾有密信來?」

靳大有道:「有,攝政王淳于望於上月秘密離開雍都城,下落不明。如今的攝政王府,由一位姓秦的男子打理。」他靜默片刻,低低道:「這人同樣雙腿殘疾,又有一位姓沈的夫人,應該是秦徹吧?他告病還鄉後,不到一年就病逝了。可到底朝中並沒有人親眼看著他病死,也不好開棺驗屍,都是秦家下人回的話。」

「即便是,又能怎麼樣?」司徒凌回頭又看一眼中宮,說道:「秦家除了這個被逐出家門的皇后,哪還有什麼親人?便是叛了大芮投了敵,也不能去掘秦家的祖墳,由他去吧!」

「皇上聖明,皇上聖明」靳大有連聲應著,又道:「說來這淳于望,奴才當年也見過,還真看不出他有這麼大的能耐。看看,這才幾年的功夫,居然成了南梁的攝政王了!如今他們的小皇帝才四五歲,能懂什麼?李太后收外戚連累,如今已經吃齋念佛不理政事,這南梁的天下,豈不就是他的了?依奴婢看,當日榮王謀反被誅,承平帝年紀輕輕就病死,想來都是和這人有些關係。」這些話本不該是一個太監可以說的,但是長長久久跟在司徒凌身邊的,似乎也只有他了。

何況,身邊有個不斷找出話來說的人,雖然厭煩,可到底不覺得那麼孤單了。

他甚至順著靳大有的話頭問:「你有沒有聽說,那位攝政王曾在醉後揚言,總有一天要攻入北都,屠盡大芮皇族。」

靳大有怔了怔,「這倒沒有聽說,不過他執政後對大芮的態度的確不友好。不但不再提和親的之事,幾位將軍甚至說他可能會對大芮用兵。」

「哦!」

司徒凌並不放在心上。

沒有摯愛的親人相伴,卻能有個致命的仇人虎視眈眈,或許更能讓他活的像一個人,而不只是被供於高處獨享香火卻也獨享孤寂的神祗。

他負手望著當空皓月,慢慢的皺起了眉。

「淳于望不想為晚晚報仇雪恨了嗎?為什麼離開雍都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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