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驚雨驟,水泛落英去

我後來被帶了回去,在晉安寺住了兩日,又回秦府靜養,所有的事都是司徒凌處置。

「我另備了棺木,把他們合葬了。」他許久後才向我說道,「對外只說德太妃病重,令侍女扮作太妃模樣,拖延了一兩日,便請皇上詔告天下,德太妃病逝,宮也正在預備太妃喪儀,只是到時葬於先帝陵墓旁的,只能是具空棺了。想先帝妃嬪眾多,也不少姑姑一個。祈陽王卻什麼都沒有,除了姑姑的一片真心。」

我默默看著窗外秋意蕭索,問道:「皇上知道內情吧?」

「他向來和姑姑親厚,哪瞞得過他?昨天換了素服,微服出宮親自到他們墳前,聽說哭得很是傷心上。獨處時我和他提了以親王禮重新安葬祈陽王和姑姑,他也沒意見,等明面上的太妃喪儀結束後應該便會下旨。」

我點頭,「他向來是重情重義之人,當然不會拒絕。」

他盯著院中在暮色里飄搖的草木,忽然道:「我絕對不會讓自己走到這一步。」

「什麼?」

「我若要一飛衝天,一定要一飛衝天!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阻攔我!」

我一悸,輕笑道:「凌,我好像記得你說過,你絕不先向司徒永出手。」

他眸中仿若蒙了秋日裡冰冽的寒霜,說道:「對,我不會先向他出手。但他若想對我出手,我也不會留情。」

我叩著窗欞,緩緩問道:「他和南梁和親,趁著兩國氣氛緩和,將與南梁對峙的兵馬收為已用,算不算與你為敵?」

「算。我會警告他。」他笑了笑,黑眸卻越發幽深,如有旋渦密布,隨時要將人無聲吞噬般危險。

我皺眉,也不得不警告他,「凌,他才是皇帝!」

他沒有立刻答話,轉頭倒了茶來喝著,淡淡說道:「你總說他重情重義,彷彿我多麼的薄情寡義。你放心,我總會讓你看看,他對你我的情意到底有多深,有多重!目前的交手淺嘗輒止,晚晚,你別阻攔我。」

我強笑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我阻攔呢?」

他垂眸,專心致志的出神模樣,似正欣賞著茶盞中清亮的水色。

我正想著他應該是避而不答時,他忽然沉沉地說道:「晚晚,我會守諾。但如果他給我機會,我不會放過本該是我家的天下。若你攔我,我將拿秦家上下和十五萬秦家軍來祭我的天下!」

我心底一寒,驀地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不是芮帝,卻手握重兵,權傾朝野,連芮帝都不得不看他的眼色行事。

司徒永如果甘心庸懦一輩子,甘心成為依附於他的傀儡皇帝,由著司徒凌越發坐大,便可相安無事。

可司徒永並不庸懦。

他英風俠慨,磊落無儔,即便稱不上優秀的皇帝,至少也是個優秀的領袖,素來又和司徒凌不和,又怎會甘心做他的提線偶人?

司徒凌若主動出手,以、即便成功,朝堂內外必有議論,千載以後,難免被冠上叛臣賊子的罵名。若司徒永先發難,他以自保為由順勢反擊,朝中爭議則會少許多。

於是,他其實是在等著司徒永向他出手!

我也端了茶盞,合了目默默喝茶。

他從身後擁住我,在我耳畔低低道:「晚晚,若真有那麼一天,千萬別為難我。你究竟要告訴我多少次,在你的心裡,我永遠不是第一位?司徒永比我重要,淳于望比我重要,連相思那個小丫頭,也是我碰都碰不得的!」

我抬頭望向他,然後仰頭,在他唇上輕輕一碰,低低道:「你從來便是我至親的人,你從來都在保護著我、包容首我。他們當然比不了你,可我也不想他們出事,就像不想我任何親人或朋友出事一樣。凌,你是最強最優秀的,又何必與他們計較許多?」

他的眸光驀地暖了,攔腰將我抱起,俯身向我親來。

手邊的茶盞啪地掉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夜色漸沉,清清淡淡的月光始終無法透入屋中,屋內的燭光在薄薄的夜風裡明明暗暗,四處是搖曳不定的幢幢暗影。

我伸出手,用以往提起寶劍的姿勢,輕輕一提懸於床圍上的富貴牡丹金掛鉤。

蒼白的流光輕巧閃過,絲幃如水紋般款款而落,掩住跳躍的燈火,也掩住心裡不知不覺縈上的微微澀意。

於是,笑意薄醺,低吟婉嘆,只由他百般撥弄,然後在漸起的欲意中承受他健碩的軀體。

凡事過剛易折。

以柔克剛,水滴石穿,亦是兵法一種。

我很快見到了芮帝和定王的「淺嘗輒止」的交手。

嫦曦失蹤了。

等兩天後發現她時,她正披頭散髮衣冠不整出現在市集,一臉痴笑地逢人便說:「我是公主,我是公主,你們認不出嗎?我是公主,將會母儀天下的公主。」

但當有巡守的禁衛軍接近她時,她驚恐嘶叫,抓過附近所能抓到的一切東西,拚命地掙扎還擊。

這女子有著驚惶如小鹿般的眼神,卻兇悍如母狼。揮舞著長凳在大街上如野獸般嘶嚎時在,沒有相信她會是以高貴優雅絕色傾城聞名的嫦曦公主。

因那裡離淳于望的驛館很近,淳于望聞訊匆匆趕過去,那女子忽然間冷靜下來,然後一頭撲在他懷裡,痛哭著暈了過去。

她的手足因捆縛和掙扎已經紅腫潰爛,小衣破裂,肌膚滿是不堪的青紫痕迹和屬於下賤粗漢骯髒不潔的氣味。

查出來的結果,她帶了兩名侍從喬裝出宮時被幾名無賴盯上了。離譜的是,這兩名侍從竟給八九個無賴給放倒了,然後捆公主走了嫦曦公主。

這個最高貴的嫦曦公主被一群最下賤的粗灤捆在一個不見天日的陰冷破窖里,作踐了整整兩天。直到確定她已經瘋了,才給她草草披上衣服扔到大街上。

抓捕這群無賴時當場擊殺了五個,還有兩個重傷,關入獄中當天晚上死了,剩的兩個,一個在獄中和別的囚犯打架,當場被打死,還有一個在押往刑訓室時鐵鐐忽然鬆開,搶了衙役的刀要殺出去,終於被亂刀砍死。

於是,沒等開始提審,九個色膽包天的無賴無一例外,全數暴斃。

縱然懷疑其中別有內情,至此也已死無對證。

我雖恨嫦曦公主小小年紀便心機深沉,那樣暗害秦家,但她怎麼著都是司徒永的親妹妹,看在司徒永分上,心裡把端木皇后恨得牙癢,倒也沒打算對付她。

不想竟給整治得如此慘烈。

轉過頭來再想想,司徒凌手段狠辣,我早該領教。對敵人自不用說,與我這樣深厚的感悟,待我提出退婚,他一樣狠下心腸冷眼看著秦家遭難也不聞不問,等著我走投無路向他屈膝求援。如今他有意借著嫦曦警告司徒永,自然出招越狠越好。

嫦曦很尊貴。

但因著她的尊貴,反而成了兩人過招時的第一個犧牲品。

第一個。

下一個會是誰?

此事張揚不行,但內廷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閉著眼睛都能想到。

我到武英殿面見司徒永時,即刻便有一個面生的太監將我領時殿去。

司徒永登基後,那個在德安門傳達先帝遺詔的大太監已經「病逝」,其家屬賞賜很是優厚。

出身皇家,什麼人該留,什麼人不該留,司徒永也分得清楚,下手絕不手軟。

他正低頭看著什麼摺子,神色甚是寧靜,聽得通傳我入殿,也不曾抬起頭來,依然專心致志地將那摺子仔細看完,才放到一邊,向我瞥一眼,說道:「昭侯平身。」

我已在地上跪了好一會兒,聞言起身時,他才又道:「昭侯腿腳不便,賜座。」

我忙謝了,才在一邊坐了。

他依舊取了摺子,繼續往下批閱。

他身畔的太監悄悄示意,下面隨侍一側的宮女太監們垂了手悄悄退了下去。他身畔的太監也悄然退開,輕輕掩上門,持了拂塵在門前守著——正在當年李廣德為先帝值守時所站的位置。

當日是我率領秦家軍攻入皇宮,然後入駐於宮中足有兩個月。司徒永在這段時間對宮人和侍衛連番清洗,可他依然不能保證身邊的隨侍個個忠心。

眾人都離去了,他才放下硃筆,輕輕將摺子拍在一邊,撐了頭低低道:「晚晚,那是我親妹妹。」

我走過去,提過他的筆,取了旁邊一張空白紙張,在上面寫了一大大的「忍」字。

忍。

不忍又如何?他此刻絕不是司徒凌的對手,而我助力有了限,何況也可能完全放著司徒凌幫著他。

我將那個「忍」字 放到他面前。

他疲倦地輕嘆一聲,抬眼望向我,往日清亮明凈的眼底,蒙著一層沉沉暗霧。

他苦澀地說道:「我是皇帝,是大芮天子,但連我自己的妹妹都無法保全。」

我柔聲道:「從古至今的帝王,有多少能萬事遂心的?權臣掣肘,是多少新繼位帝王面臨過的問題?先求平衡,再求突破,先求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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