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望一身朱紫妝緞蟒袍,玉帶束腰,華美整齊的南梁親王裝束,身後跟著的侍女隨從,亦是衣著鮮明,風儀不凡。
相思穿著一身以羽為飾的粉白衣裙,抱於溫香腕間,卻已暈了過去。。
難道是方才眼見活人被烹,給嚇得暈過去了?
我定了定神,直視著淳于望雪白的面龐,緩緩道:「南梁軫王?可真是稀客,什麼時候到北都來了?」
淳于望似怒極,頓了片刻才冷笑道:「秦將軍,你可別告訴我,你並不知道我來了大芮!」
話語中已隱見怨恨之意。
身後,秦哲悄悄走近,提醒我道:「將軍難道忘了?南梁遣使議和,派的正是軫王。他到北都,已經有四五天了!」
我一怔。
每日都有關於朝中動向的函件遞進來,但我這幾個月重傷在身,精神萎靡,沉寂於定王府中寸步不出,連朝中動靜都懶得關注了。
依稀記得有議和之事,再不曉得來的人居然會是淳于望。
門前一直有秦府從人守著,多是軍中將士,並不認什麼軫王假王,便是大芮的親王過來,不經通報也不可能就這麼放進來。
看著他那身華貴裝束,我道:「吾皇未曾邀殿下參加宮宴嗎?想來這時候已經開始了吧?」
淳于望一雙清寂黑眸中隱見烈焰騰騰。
他緊緊盯著我,說道:「本王聽說秦將軍近月屢建奇功,愈發英武過人,正要拜望,偏偏不其門而入。今日赴宴,貴國皇上言道,若想見秦將軍威風,此刻前來俞府正合適。原來秦將軍的威風,就用在生烹活人上了!」
司徒永!
他倒越發厲害了,明知攔不住我拿俞家開刀,竟把淳于望給引來了!
門口將士膽子再大,也不敢攔下手持聖旨前來觀禮的軫王。
我心下著惱,面上越發冷若冰霜,冷淡說道:「秦晚素來狠毒,不想驚了軫王與小郡主大駕,讓軫王失望了!只是在下冤讎還未報完,不能陪王爺述話,尚祈見諒!」
淳于望不料我竟公然逐客,本來發白的面龐轉作通紅,黑眸冷冷地盯著我,胸口起伏得厲害。
他自是有怨,有怒,有恨,有失望。
可我連自己都顧不了,又怎麼還會顧得他人的怨恨或憤怒?
何況,他與我真的已經毫無關礙了。
一場風月,一|夜|歡情,早已被驚濤駭浪卷得風流雲散。
從此再不敢奢求。
我轉過身去,掃一眼俞家次媳和依在她懷裡的男童。
正要揮手下令時,俞競明忽衝上前,一把抱住我雙腿,連連磕頭,滿嘴燎泡含糊不清地叫道:「秦將軍,秦大人,昭侯大人,是我的錯,是我無恥卑劣手段狠毒豬狗不如!請秦將軍把我烹了吧!煎了煮了炸了都行,請將軍放過幾個小的,稚子無辜,稚子無辜啊!」
我冷笑道:「獨你俞家的稚子無辜,旁人家的都有辜了?我秦家的稚子長大後可以保家衛國驅除蠻虜,饒過一人可能便是救了千萬芮人,你家稚子留著做什麼?學著你紅口白牙陷害無辜嗎?」
早有隨侍親兵上前,扯開俞競明,順道把他的嘴用破布塞住,便只聽得他唔唔出聲,再也說不出話了。
我不去看那張老淚縱橫的臉,森冷地掃向那行跪著的俞家親屬,指向俞家次媳,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她懷中那男童啞著嗓子怯怯道:「別殺我娘親,別殺我娘親,嗚嗚……」
雖是男童,但拖著稚嫩的奶音,聽著竟和相思有幾分相似。
略一遲疑間,淳于望忽道:「秦將軍可否容本王說一句話?」
我側頭,用眼角的餘光冷冷地看向他。
他居然已經神色如常,轉頭看著暈倒在溫香懷中的相思,聲音極是柔緩:「將軍要報仇要恨,本王自是不敢阻攔。只是冤讎再深,可否別禍及後裔?那俞某人是豬狗,你不是。他行豬狗不如之事,已報應到兒女身上,你以牙還牙,不怕禍及子女?」
我覺側轉頭,看向相思。
她只是一時暈厥,想來並無大恙,只是面色雪白,眉宇間猶有驚恐之色。
是給我這個娘親嚇的。
親生也罷,收養也罷,她總是唯一喚過我娘的孩子。
心頭忽然柔軟下來。
我垂下了指向俞家次媳的手,低聲道:「回府!」
「是!」
沈小楓鬆了口氣,揮手令肩輿抬得近些,扶了我拄著杖,緩緩走過去。
淳于望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近到我跟前,失聲道:「你的腿……」
我不覺抬頭,正與他目光相對。
顯而易見的疼惜和傷懷,竟讓我突然間都揪了起來,陣陣地抽疼。
我並不知道他的到來,但我知道他的到來必定是因為我。
兩國實力相當,司徒永和先帝一樣溫厚的性情,又是即位未久,若不是南梁先動手,他絕不會主動在邊境挑起紛爭。南梁委實沒有必要派堂堂皇弟前來談議親事宜,何況這皇弟還是個以不問政事出名的清閑王爺。
我不曉得他對大芮三個月前的那場朝堂劇堂變了解多少,但他至少應該已經知曉,我的另一重身份,已經定王妃,定王司徒凌的妻子。
我默默轉過目光,步上肩輿。
心不在焉間,傷腿受力,疼得我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沈小楓忙將我扶緊,說道:「將軍,小心!」
幾乎同時,一旁他在低低驚呼:「晚晚!」
我勉強坐穩了,顫抖的手挪向腿傷處按住,不由向他看去。
他竟已到了近前,正緩緩收回手去。
竟似打算過來扶我的。
他的臉色比幾個月前離去時已經好了很多,只是依然清瘦,皺起的眉宇已有細微的川字印記。
相思五載,再加這近一年來的幾番風雨磨礪,他這神仙般的人品,竟也開始被歲月留下痕迹。
而我呢?
我也不年輕了。
偶爾攬鏡自照,裡面冷峻孤漠的女人,看著已如此陌生。
這樣的我,和多年前的那個盈盈,還有相似之處嗎?他又何必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如此心疼,如此痛惜,如此內疚,如此悲傷竟看得到他眼底的淚光。
我眼中也是潮熱,忍也忍不住,便要落下淚來,慌忙拉過前方紗幔,飛快垂落,隔絕在他和我之間。
他的身影便在雪白的紗幔後模糊,但低低的一聲呼喚越發地溫柔清晰。
「晚晚!」
不忍,不舍,不甘。
還有誓不放手的決絕。
頭腦驀地清明。
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以固執出名,卻因他三言兩語放棄報仇,我待人冷清,卻因他神傷,我曾被人疑心與他勾連叛國,依然不知避嫌,我已是定王妃,依然和他眉目傳情,而他,他不放手,我便由他不放手嗎?
依稀記得剛剛他腰間所懸的寶劍,便扣了一枚劍穗,正與他送我的那枚風格相類,花紋相似。
司徒凌必定見過他,並注意到了他的劍穗,從而猜出了我的劍穗從何而來,因此,我對那枚劍穗越是珍惜,越是在意,他越是怒氣勃發,越想將它毀滅。
前塵一夢。
多年前也罷,數月前也罷,總是碎了的夢,早該讓它散逸無蹤。
我已放棄,又怎能留他一個人去追逐那個早已化作鏡花水月的夢想?
若他堅持,他勢必會繼續留在大芮,留在勢單力薄的異國,面對權傾朝野謀略無雙的司徒凌。
而時至今日,司徒凌又焉能容得我再存異心?
淳于望會粉身碎骨,連同相思。
如果註定會有一人粉身碎骨,那個人一定是我。
不能是淳于望,不能是相思,只能是我。
肩輿緩緩抬起時,我握緊空蕩蕩的承影劍,深深吸一口氣,冷冷下令:「殺光。」
肩輿一頓。
沈小楓失聲道:「將軍,你說什麼?」
我緩緩道:「俞競明及其親屬,族滅,一個不許留。」
外面有片刻的寂靜。
隨即,哭喊聲,慘叫聲混作一片。
軍令如山,他們必會不折不扣執行到底。
房舍抬起,一步一步向外行去,把那一切仇恨和親情拋到腦後。
我再聽到淳于望說一個字。
哪怕是一句勸解,一聲斥罵,可只是低喚一聲我的名字。
他必驚痛,他必有解,但我已無須向他解釋。
我已是定王妃。
回到秦府,秦徹已在懷德堂前迎著。
我下了肩輿,走向他道:「二哥,怎麼這兒會出來了?天冷了,風大,著了涼可不好。」
秦徹揚了揚唇,說道:「哪有這麼弱?早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他的腿傷沒有我嚴重,休養這許多日子,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