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覓前身,煙霧九重城

桂姑沉吟道:「那我們便明天試吧!我晚點改個方子讓他們明日煎了葯送來,若是一切順利便罷;若是有什麼意外,可以服那湯藥來吊命提神。」

連吊命都說出來了。

這世上難道還有真比身陷柔然軍營日日夜夜受人蹂躪更可怕的事?

至於身體的苦楚,更不必去提了。

連桂姑都說,我比大多男子性氣更剛硬。

這天下難道還有怎樣的苦楚,會讓我回憶著便害怕?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我錯得離譜。

我世上最折磨人的苦楚,根本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自己。

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無可救贖無可冀盼的絕望和無望。

施行噬心術的方法極簡單,一雙淺褐色的眼睛與我靜靜對視頻著,比平時更覺溫柔,更覺親近。

更溫柔的是她的聲音,那樣輕柔而舒緩地一遍遍輕念:「姑娘,放鬆,放鬆自己。你是秦晚,秦晚。記得嗎?你是大芮將門之後,秦驚濤的女兒馳騁沙場,殺敵無數。」

她的眼睛裡彷彿捲起了漩渦,越來越深,越來越黑。

在快要轉作全然的漆黑時,卻突然地透明起來,透明清亮的像一汪碧水,又像一面銅鏡,明亮清晰地照出了我自己。

一身鎧甲,玄衣如鐵,目寒如星,森森轉動時,竟有殺機凜冽,仿若帶了朔風的冰冷如割,似要將觸目可及的一切人或事碎作齏粉。

這是現在的我,卻並不是我需要尋找的過去。

彷徨之中,時間彷彿在倒流。

我的回到了入獄以前,和司徒凌於書房退親,再回到那夜緊張尋找後近乎癲狂的顛鳳倒鸞,淳于望負手露出狐狸般的微笑道:「解憂花只對盈盈有效。國為我給她服用過大量的忘憂草。」

心中猛地抽緊,彷彿頃刻之間便知道了我要找的是什麼。

眼前的時光,驀地快如白駒過隙,目不暇接。

我以為最慘痛不過的柔然軍營遭遇,如閃電般一晃而過,阿靖垂死的面容悲傷而清潔,反而比我以往記憶里的模樣清晰許多。

在那之前,我還是個眉眼帶些稚氣的少年小將,在父親和司徒凌的寵愛下帶著些肆意妄為的驕狂。

後來和司徒凌裂痕深深的司徒永那時常到軍營看我。

我忽然發現司徒永在決定回京成親之前也曾去軍營見過我一面。

他背著司徒凌將我拉到被夕陽染得通紅的山坡上,要我陪他。

我百無聊賴地咬著葉子仰卧在草地上咬著樹葉揮舞承影劍,他卻摘片葉子吹出了嗚嗚咽咽的曲調,惹來我一記白眼。

他不理我的白眼,執意地吹了一支又一支的小曲。然後在夜幕降臨時笑著跟我說道:「晚晚,我要回京了。」

我道:「下次過來找我時,多帶些京昧齋的果脯來。瞧你小氣的,每次那麼一點兒,給他們一搶,我都沒份兒了。」

他便笑得更厲害,天邊最後一縷慘淡的光線投到他黑漆漆的眼睛,居然亮晶晶的一片。

他道:「算了,我把那家果子鋪買回來送你吧!」

我把樹葉嚙在嘴裡一上一下地跳著,含糊不清地答他:「不稀罕。若我要那個,凌師兄十家都肯送我。」

他便低了頭,許久才道:「我的確一直不曉得你要的是什麼。也許你想要的,我一直都給不了。」

我奇道:「我要了什麼是你給不了的?便是你給不了,難道凌師兄也給不了嗎?」

他彷彿哂笑一聲,卻沒有回答我,只自語般道:「我已不曉得以前做得對不對,也不曉得未來做得對不對,可我總得做點什麼吧?」

他說著,便垂著頭自己走下山去了。

這少年比我小兩歲,但那時已經比我高半個頭了,身材頎長秀逸。

可在這沉沉落下的夜幕里,他的身影孤零零,灰濛濛,慢慢地似要融入那片深深的黑暗中。

我迷惑地看著他離去的模樣,忽然便笑了:「這小子怎麼也滿口胡話,一副悲春傷秋的模樣?莫不是人大心大,想娶親了?」

原來他真的回了京,真的娶了親,從此再也不能隨隨便便跑出京來找我,用葉子吹好聽的曲子給我聽,在我身邊靜靜地看太陽落下山去。

我不明白噬心術帶來的回憶里,為什麼這段會這麼久並且這麼清晰。

初初離開子牙山的那段埋單雖然也需征戰沙場,面臨刀光劍影,血肉橫飛。但當時仗著自己身手高明,並不太把生死博殺放在心上,又有父親和司徒凌照拂,尚可稱得上安然無憂。

那段歲月,便也流水般疾速而清澈地飛過。

隨後,一片空白。

令人頃刻間如落入冰川如附地獄的白。

我原先記憶里的白色都是溫潤且安然的,如仰卧山間靜靜看著碧空間潔白的流雲無聲地飄過。淳于望愛素潔的顏色,相思隨我入北都後,我也習慣了照她原來在南梁的模樣把她打扮得跟雪球似的明潔可愛。

我從不曉得白色亦會這樣的恐怖,把心都生生地吞噬了般恐怖。

或者,不只心,連我自己都已被這白色吞噬,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極狹小的空間,儘是白,只有靜止的白,前後左右充斥眼光的只有一片駭人的白。

我想掙扎,我想嘶喊,我想驚叫,我做出一點什麼衝出這樣可怕的靜止了般的白色空間。

可我手足無法動彈,我的喉嗓給完全嘶堵,甚至我的耳邊,聽不到一點聲息。

完全沒有聲音,哪怕是微風刮過樹稍,或者蟲兒啾啾低鳴,哪怕是我自己的痛哭或呻|吟。

完全沒有知覺,不疼、不痛、不癢、不酸,連觸覺都已失去。

身體彷彿不是自己的,或者,我根本沒有身體,連人偶都算不上。

我大睜著眼睛,希望能看到點不同的色彩,聽到滌向耳邊的些微聲響,感覺風刮到肌膚絲絲涼意。

可什麼都沒有。

我像是一根樹枝,一快石頭,一幅壁畫,冷冷清清地被遺忘在天涯盡頭某個密閉的小小空間里。

可我明明還在呼吸,我異常清醒地面對著這個狹小雪白的世界,直到嗓子努力地喘息著,冀望能發出一星半點的聲音,證明這世界並不該是這樣死寂而可怕。

曾經的快活的往事,梅林間的歡聲笑語和執手相對的溫柔情愫,從開始的格外清晰漸漸轉作模糊不清。

從焦躁不安,轉作極度恐懼,再轉作狂暴瘋癲。

我嘶聲尖叫,我痛哭流泣,我暴跳如雷。

我像一隻亟待破蛹而出的蝶,我像一條被掩入沙堆的魚,我像一尾裝入瓶中的鳥,用盡我所有的力氣,掙扎,掙扎。

——哪怕此時有人正迎頭一劍刺向我心口,我也會痛快淋漓地含笑迎上,用椎心刺骨的疼痛來證實我的存在。

可我什麼都沒能改變。

沒有聲音。

沒有色彩。

沒有知覺。

甚至沒有我。

周圍的死白冷寂地看著我,像看一個笑話。

然後,看著我費盡心機,用尺所有的力氣,在無聲的嘶嚎掙扎里淚流如雨,在窒息緊張里一步步走向狂躁崩潰。

原來我真的只是一根樹枝,一快石頭,或一幅壁畫。

我不會說,不會動,不會聽,不會疼。

可我偏偏會思想,會疑惑。

我到底是什麼?

我到底是什麼?

誰能告訴我,我到底是一根樹枝,一快石頭,還是一幅壁畫?

樹枝該有縁意,石頭該有紋理,壁畫更當有美麗的線條。

我最後只是盯著眼前的死白,剩下的唯一意志,便宜是機械地一遍遍問自己,我到底是什麼,我到底是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泥土四濺,人聲嘩然,眼前景象驀地大異。

一張俊秀的面龐探到跟前,向來森冷肅殺的黑眸又驚又亂又慌。

他猛地撲向我,大聲地喊的:「晚晚。」

我模糊地想,晚晚是什麼?我又是什麼?

「姑娘,姑娘,快醒醒!醒醒!」

聲音從無到有,由遠及近,伴隨著幾處穴位地刺痛。

可這世上根本沒有我,我又怎麼會疼痛呢?

我迷惑不解,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瘦弱婦人驚慌失措地捻著穴位上的銀針,大聲地喊著我。

身體僵卧著,彷彿沒有知覺,但那肌膚上的疼痛終於從麻木中鮮明起來。

從沒哪一次覺得,扎於肌膚的疼痛竟會如此美妙。

我幾乎是快活地嘆了口氣,一側身翻滾下榻,跌落在地上,幾根銀針在翻滾里深深扎入肌膚。

那婦人在驚叫,直撲過來。

我卻坐起,滿足地看向迥然不同的四壁和門窗竹榻,快活地笑了聲,推開過來給我拔針的婦人,站起身來奔到門前,從門上小小的窗戶向外觀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