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嘆人情,可比春情薄

我闔了眼睛養神,慢慢地答她:「如果你一次次從地獄裡爬出來,偏偏還沒死,也便和我一樣了。其實……也不過是原來的血肉之軀而已,很輕易便能破敗……死去。」

桂姑道:「我曾幫朋友治過一個燒傷的男子,那個傷得才叫慘。姑娘傷處雖極多,到底沒有大片的灼傷,還 能恢複得過來。那人卻生生地受了十幾年的煎熬,還是沒能逃過去。」

她分明一再暗示著當年的事,我也漸覺出此人溫婉純良,甚有醫德,便問道:「你和前兒病死的那個金醫婆是什麼關係?」

她便斂了笑意,也無心繼續吃東西,擱了筷垂頭答道:「金珠是我師姐。她……並不是病死的。」

我點頭,「聽說心上人崔勇被人殺害,自盡殉情了?」

「也……不只是殉情吧!她似乎一直懊恨她間接害死了崔勇。」

我不曉得她是自己想為師妹的事說點什麼,還是司徒永找了她想間接告訴我什麼事。

橫豎獄中無事,我便道:「願聞其詳。」

依她說時,醫婆金珠和她師出同門,祈陽王如日中天時,她們都跟著師傅留在祈陽王府幫忙。金珠便是在那時認識的崔勇,只是崔勇當時是祈陽王府的紅人,領著四品的護衛官銜;而金珠卻是從來最微 賤最受人鄙薄的巫醫,出身更是卑賤,據傳是個妓者遺棄的私生女。 二人雖情投意合,但祈陽王司徒子衍聽說後,一心想為自己得意部屬結一門好親事,只恐娶個這樣的女子為妻會讓崔勇被人笑話,便勸他納其為妾,另擇賢妻。

崔勇很是義氣,絕不肯委屈了金珠,雖不敢違拗祈陽王,卻堅持不娶,想著時日久了,祈陽王明了他的心思,自然會為他做主,到時為金珠光明正大請個四品封誥,風風光光做他的崔夫人。

待祈陽王受人暗算,一敗塗地,崔勇的夫妻榮華終身富貴轉瞬成夢,唯有心底一點忠勇不滅,依然和部分親 隨小心侍奉著身心俱傷一無所有的祈陽王。

此時金珠她們的師傅已經亡故,她們師姐妹繼承衣缽,醫術都還不錯,於是便被崔勇暗暗叫過來為祈陽王治傷。

祈陽王這才曉得心地的高貴遠比門第的高貴更加重要,卻已無力再去成全他們。

後來錦王繼位,桂姑已覺出祈陽王再無可能扳回局勢,並且一身傷勢很難痊癒,生怕日後牽扯出是非連累到 自己,借口祖母去世,匆匆離開北都,返回老家尋了個老實小夥子嫁了。

五年後,桂姑丈夫不幸早逝,並未留下一兒半女,桂姑遂不為夫家所容,只得回了北都重操舊業。

她沒有再與祈陽王聯繫,但和師姐一直有來往。這時金珠已經進了太醫院,成了能出入後宮的醫婆。 妃嬪或宮女有些羞於啟齒的病症常需喚醫婆診治,並且不如召太醫診治那般避忌多多,因此醫婆們往宮中走得很頻繁,甚至有些太監也漸漸和醫婆混得熟了。 丁太監的確是未央宮的,因金珠容貌甚美,每每與她調笑,金珠也不迴避。但她曾和桂姑說起,她只想藉此多多了解宮中的動靜,特別是瑤華宮的動靜。

瑤華宮是秦德妃的地方,用的都是秦家自己的心腹之人,門禁森嚴,金珠從來沒能進去過。

但祈陽王想知道他心裡的秦四小姐過得怎樣,她只能輾轉從丁太監那裡去打聽。

端木皇后不是等閑人物,至少瑤華宮的粗使宮女太監還能安插一兩個進去的,丁太監最是玲瓏,正監管著這 些事,因此金珠只裝作是尋常的長舌婦,把丁太監當作知己般無話不講,把個丁太監引得心猿意馬,想哄美人歡喜時,早在不知不覺間說出許多秦德妃的消息來。

祈陽王死後,崔勇決定把他留下的書信交給秦德妃,了結這段恩怨後便帶金珠離開北都,找個寧和偏僻的地方安靜度過餘生。 桂姑並不知道金珠最終找的誰。 她聽到些風聲偷偷去問時,崔勇已被抓進刑部大牢。金珠已經憔悴不堪,哭得泣不成聲。怕禍及姐妹,她語焉不詳,只道:「我中了人家圈套,害苦他了!我只說那人的主公和昭武將軍那樣好,怎 么也不至於為了個死了的祈陽王害了秦德妃。」 她又道:「若是阿勇或德妃娘娘出事,我便是死了,也無顏去見祈陽王爺!」

桂姑是個怕事的人,也不敢多問,安慰幾句便悄悄離去。不久,崔勇獄中遇害,隨即傳來了金珠投繯自盡的消息。 金珠的後事是她的兩個小徒弟在丁太監的幫助下置辦發送的。聽說丁太監拿了不少銀子出來,親自安排了頭面妝裹,後來還尋機出了宮,在她墳頭好生大哭了一場。

桂姑向我說道:「姑娘請想,若是丁太監出賣了她,自然躲閃不迭,怎麼還會這樣公然出面,不是更惹人疑心嗎?」

我靜默片刻,問道:「桂姑,你說你是怕事的人,你可知你說這些話本就是在惹事?何況這幾日你在獄中隨侍,更已捲入了隨時會丟了性命的朝廷紛爭中。——太子許了你多少的好處?」

桂姑臉色微變,卻很快地回答道:「救了我家兩條性命外加三千兩白銀,便是要了我這條命,也算是值了!」

「哦?」

「去年我寡嫂去世,我的侄兒侄女在家無可依靠,便來北都投奔我,誰知遇到了歹人,將我侄兒打個半死,又把我十四歲的侄女賣入青樓。」

「太子殿下為你親自過問了這些小事?」

「那倒沒有,姑娘……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桂姑小心地望著我。

「當時就有俠義之人把我侄兒救起來延醫治傷,我侄兒求了一求,他們又設法把我侄女給劫出來了。算來這 已經是半年多前的事了,那時估計還沒想到會用得上我吧?前幾天救他們的那人引我去見太子,我才曉得那些人是太子的人。」

我立時想起司徒永結識的八寶、老七等市井異人,估料著便是他們救的人。

桂姑繼續道:「我答應幫忙,一則為報恩,二則的確是為了那三千兩白銀。醫婆不似尋常大夫可以開館坐診,走街串巷行走在婦道人家中間,再好的醫術也難以揚名,不走歪門邪道難免清貧一世。我並無子嗣,也指望帶著侄兒侄女快快活活地過下半輩子。」

「如今那倆孩子已經帶了預先付的一千五百兩銀子回了老家,若我能活著出去,自然也回去養老;若我死了,想來太子也不會虧待他們。聽柳大人說起姑娘因為秦德妃被人陷害之事有點心結,我的確有心想把這事說說明白,不想讓金珠和崔勇死得糊裡糊塗。」

若細細算去,我和端木氏之前並未正面衝突過。

因為司徒永的緣故,即便司徒凌和端木皇后斗得勢同水火,秦家也一向保持緘默。

崔勇闖宮之事,一把火直接燒到了秦家頭上,這才徹底把秦家捲入漩渦,直到如今的勢不兩立。

桂姑的模樣倒不是作偽,但如果說司徒凌陷害德妃乃至陷害整個秦家,我卻絕對不信。

尤其,那時我跟他婚約尚在,感情尚好,他害了秦家不等於斬了自己手足?

一時也辨不出誰是誰非,我舉目望著困住我的四壁,苦笑道:「死得糊裡糊塗的人多了。他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也許……我也會糊裡糊塗死在這裡。」

桂姑忙道:「不會的,奴婢一眼能看出,太子對姑娘可著實是真心實意的,不知有多看重,怎會看著姑娘出事?太子安排我進來時,原也說過,姑娘出去的那天,便是我完成約定可以回去一家團聚的日子。」

出去?

橫著被人拖入亂葬崗也算是出去。

我不想驚嚇她,說道:「桂姑,你認為太子有多大的能耐?」

「太子的能耐?太子當然有能耐。每一代皇帝龍馭賓天,都是他們的太子繼位登基。」

「他……應該會當皇帝,應該會登基,只是……」

忽然間天旋地轉,腦中陣陣地眩暈,疼得我痛楚地呻|吟一聲,雙手已抱住了頭。

桂姑慌忙抱住我,連聲問道:「怎麼了?姑娘怎麼了?」

汗出如漿。

身上的傷處早覺不出疼痛,頭腦中卻似扎了無數根鋼針,此起彼落地紮下,疼得我眼冒金星。

病又犯了。

也許早就犯過病了。

連著三天受盡酷刑,無處不在疼痛,無時不在疼痛,每每在疼痛中失去知覺,又被冷水潑醒,哪裡顧得上去區分到底是因病而疼痛,還是因刑而疼痛?

我吸著氣,努力平穩著聲調吐字:「去和柳子暉說,拿……我的荷包。裡面……有葯……」

大芮的對手比我以為的敵國對手更狠。

至少當時淳于望並沒有收走我的佩飾;而端木氏連我的發簪絲帕之類的東西搜個一乾二淨,連衣帶都解了去,生怕留下一星半點對我有益的東西。

桂姑應了,急過去找人說了話再過來時,我已疼得蜷作一團,氣息越來越上不來,一倒身便昏厥過去。

感覺到幾處穴道刺痛時,眼前又有了幻象。

極不連貫的幻象,不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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