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殘夢碎,細雨濕流光

可我終日男裝,便是嫁入南安侯府,司徒凌也不會強要我穿上那些繁瑣華麗的綺繡衣裳充什麼雍容貴婦,再不曉得預備那許多東西做什麼。

聽說南安侯府也萬般看重這次聯姻,流水般的銀子花出去,凡是世間所有的珍貴物事,也便流水般湧入了府中。

芮帝司徒煥聞知婚期已定,兩家都賜了不少錢物,以示皇恩浩蕩。

我入宮或去衙門公幹時,憑他怎樣各懷心思,那些同朝為官的朋友或敵人,無不向我笑臉相迎,恭賀親妹出嫁之喜。

家中忙亂之際,我悄悄讓沈小楓日夜留心著淳于望那邊動靜,連太醫開出的葯都讓她照看著,需要甚麼珍貴難得的藥材,一般藥鋪難以尋覓到的,都令人及時送過去,另又預備了百年老參、上好血燕等滋補之物一併送去讓他調理,如此幾日,便聽說淳于望退了燒,咯血也止了,想來已大有好轉。

相思卻不知我和她已分離在即,見府中忙亂,納悶問我:「娘親,他們都在說大小姐快要成親了。舅舅家的大小姐,是誰呀?」

我吱唔道:「就是……就是我們秦家的小姐。」

「小姐……」

相思便指住自己鼻子,說道,「我在父王那裡是小郡主,在這裡是相思小姐。我就是秦家小姐嗎?在預備我的親事嗎?」

我給她的奇思妙想驚得目瞪口呆,好久才能道:「你不是秦家的小姐,你姓淳于。淳于相思,是淳于家的女兒。」

相思想起來了,便有些得意,叉著小腰笑道:「沒錯,父親說過我姓淳于。淳于,是我們大梁的國姓!」

我忙掩她嘴,後悔不該提什麼姓不姓的,哄她道:「可舅舅家都是姓秦的,你說姓淳于,舅舅必定不高興,你還是別在旁人面前說姓什麼罷。」

相思警惕地兩邊看看,故作老成地點點頭,又道:「我明白了。秦家的小姐,一定是素素姐姐了。素素姐姐要成親了?」

我頭都疼了起來,說道:「小孩子家,別問這許多事!」

相思見我沒否認,立時自認猜對了,神情更見得意,哪裡肯不問?

她居然追問道:「成親是不是嫁人?就像娘親嫁給父王一樣,然後生出一個我來?」

我的一個頭已經漲作兩個大,忙扯過她的小手,說道:「你不是要學劍么?走,我已經讓人幫你重雕了把桃木小劍,可漂亮了……娘親用那個教你劍法。」

相思頓時高興起來,笑道:「好啊,好啊!我也學劍法,以後誰敢欺負娘親,我也去砍他們,我砍砍砍……」

她早成親生小孩子之類的深奧問題拋到了腦後,在我前面奔跑著,揚著手臂做出砍人的姿勢來,頑劣卻可愛之極,反而讓我揪心起來。

她是註定沒有母親的了。

姑姑已經解了禁足令,身體也略有好轉,只是聽說整個人都削瘦了一圈,終日神思恍惚,也不見出宮走動。

聽說我快要成親,不過循例賜了一盤金玉之物,連句話兒都沒傳出來。

我不放心,這日下了朝,便徑去瑤華宮見姑姑。

她正卧在窗邊的軟榻上,出神地望著院中搖曳的花木和滿地的落瓣。

雖然不像病重時那般蒼白,但也不見了以往水中望月、雲邊探竹般的雍容瀟洒、風華秀逸。

我在門檻前遠遠見了,便低聲責問領我過來的宮女:「怎不叫人收拾收拾院子?」

宮女戰戰兢兢答道:「是娘娘……是娘娘說,不用收拾。」

我只得上前見禮,笑道:「姑姑,若是身體舒爽些,何不出去走走,恢複得也快。」

姑姑彎了彎唇角,「你說的是。不過我倦怠得很,只是不想動彈。」

我笑道:「若是身子軟,只在宮裡休息也好。正好有洛城那邊的官兒送了許多罕見的牡丹過來,都正開得好。明兒我令人送幾盆過來送姑姑觀賞,一定看得心神舒暢。」

姑姑嘆道:「不必送來了。開得再好,遇不著有心賞花之人,也只是白白盛放了一回。」

我聽得她話裡有話,使個眼色令宮女避開人,坐在她榻上握了她冰涼的手,低低問道:「姑姑,莫非……你當真還記掛著祈陽王?」

她的身軀震了震,慢慢轉動著失神的眸子,側身將臉埋於我襟袖上,竟是無聲飲泣。

她喑啞著嗓子,斷斷續續地說道:「是……是子衍。你祖父和父親都說他是沖著秦家兵權與我來往,斷定他想把秦家捲入奪嫡之爭……可當初結交之時,明明是我仰慕他的風采……酒肆初見,他連我是女兒身都沒看出,與我結為兄弟……」

那一年城外酒肆初見,她一身素白男裝,在杏花繽紛颯如雨下中微笑走向他。

「兄台,可以請我喝一盞酒嗎?」

「足下貴姓?」

「我姓秦,排行第四。」

「你可曉得我是誰?」

她大笑,「管你是誰,管我是誰!對著美人美景,一醉方休又如何?蜂與蝶從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那容貌俊朗眉眼溫柔的男子給說成了美人,居然也不生氣,清清淺淺地笑著,為她滿上一盞酒。

「來,蜂與蝶從他世情,酒和花快我平生!」

果然是一醉方休,盡情而還。

她是家中幼|女,嬌養慣了,又會點武藝,素來縱性,從沒想過自己欣賞誰的風度,和誰喝上一杯酒,也有必要去計較他是誰,自己又是誰。

結義兄弟是小事,常常溜出家門找他喝酒也是小事,當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控制不住的腳步,只想走向他時,她才覺得有點糟糕。

更糟糕的是,她沉醉在他的微笑里,再大的酒量也支持不住。

於是,終於有一次,她真的醉死過去了。

醒來時,她已換了女裝,卧在祈陽王府中。

而他立於窗下,滿身的陽光,俊秀的面龐又是氣恨,又是好笑,神情甚是精彩。

他點著她的額說道:「居然敢瞞我!害得我……我怕人笑話有斷袖之癖,每次都換了裝悄悄和你見面,原來……」

她滿面緋紅,說不出話,卻被他抱入懷中,輾轉擁吻,再不肯放開。

她羞澀,害怕,卻又歡喜,只在他懷中承受,顫抖。

臨別時,他道:「四兒,我要娶你。」

她已曉得他的身份,也不害怕,答道:「和靖侯秦初桐,是我父親。我在秦府等你,娶我。」

當時的芮帝無子,祈陽王是近支親王,也可能是未來的皇位繼承人。

雖然他已有正妃,但側妃也不至於便屈就了秦家小姐。

何況只要他愛她惜她,正妃或側妃,於她並無差別。

她到底害羞,說完那邊便紅著臉奔出去,並沒有看到司徒子衍忽然變色的臉。

她並不知道,司徒子衍的父親司徒頡年輕時,曾求娶秦初桐的表妹為側室,秦家聽說這司徒頡生性風流,遂支持姑父將他一口拒絕,並匆忙將女孩兒嫁入另一公侯府第。

後來秦初桐的長子,也就是她的長兄身陷柔然軍重圍,司徒頡含恨在心,竟密令前去馳援的兵馬一路拖延,眼看著秦家長子戰死沙場……

秦家明知是司徒頡指使,苦無證據,何況司徒頡乃是當時芮帝的胞弟,便是天大的罪過,也無法將其扳倒,只得隱忍不發。

十多年後,司徒頡逝去,其子司徒子衍和夏王爭位。

夏王勢大卻殘暴,年輕的祈陽王司徒子衍深孚眾望,但論實力還稍遜一籌。

秦家手握重兵,聲稱忠於皇室,對雙方之爭只作壁上觀,從不發表自己意見。

但司徒子衍早已知曉,秦家不可能忘卻那樣的仇恨……

為了求娶秦四小姐,也為了化解和秦家的仇怨,司徒子衍費盡心思,甚至表示要降正妃為一品夫人,風光迎娶四小姐為嫡妻,秦家還是一口拒絕。

他們的理由簡潔明了:損人利己的不義之事,秦家不做。

私下又和過來提親的侯爺說,司徒子衍能這樣對待他的原配,將來一定也能這樣對待秦家小姐。

竟把司徒子衍的人品鄙薄得一文不值。

司徒子衍明知此事不諧,暗中約了秦四小姐借上香之際到晉安寺會面,將前後因由說出。

此時二人均已泥足深陷,難以自拔,何況又是年輕衝動的年紀,相擁悲泣之時,不由地情難自禁,竟行了那夫妻之事。司徒子衍將腰間龍鳳玉佩砍作兩截,各持一半作為信物,立誓將來必不負她,只求她等他兩年,待他走到這大芮天下的最高處,不怕秦家不放人。

二人彼此戀慕,從此再不把那結親之事提起,尋機暗中又來往了幾次,秦四小姐便有了身孕,到四五個月上,已是遮掩不住。

秦初桐發覺,登時大怒,竟將上門請罪的司徒子衍逐走,一貼湯劑下去,打下了五個月大的男胎,秦四小姐也元氣大傷,病了好幾個月,等稍稍痊癒,錦王府的花轎已經到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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