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惹香塵,江南柳青青

待出了角門,果見一條鋪了青石路的寬寬巷道,因臨近秦府,倒也有人定期清理,只在石縫間長了如茵的細草;

再往那邊傾塌的圍牆和牆基湮於半人高的青草中,隱隱看得到狐狸和野貓出沒。

偶有幾株松樹榕樹,已隔得遠了,並擋不著風。

此處果然寬敞,至少放紙鳶已是足夠。

只是幫著相思手忙腳亂地放開線時,我忍不住又往那邊多看了幾眼。

當年的明相,亦是一手遮天的了得人物。

可他帶著他的家族赫赫揚揚走向巔峰時,一頂謀反的滔天罪名扣下,滿門抄斬。

冠蓋雲蔭,金玉一堂,象笏滿床,轉眼成了狐鼠之窩,與斜陽巷陌相依,與枯樹昏鴉為伴。

夕陽紅勝火,滿天的雲彩也像要燃燒一般,赤金的顏色鮮亮明艷,在風起雲湧間變幻著模樣,看著流光溢彩。可天色卻比艷陽高照時黯沉了許多,似在無力地張揚著白天最後的熱烈。

我都記不得我什麼時候放過紙鳶了。

也許我如相思這麼大時,我母親也曾像我牽著相思一樣,細心地幫我理好線,看著我逆著風奔跑,看著紙鳶被風吹得鼓起,線越崩越緊,然後在天際翱翔……

可隨著母親的早逝,這些記憶早已模糊,只是伴著相思重複著這些動作時,才開始漸漸地拼湊起那在歲月流逝里漸漸零落的記憶。

紙鳶終於放上去時,相思清脆的歡呼彷彿讓漸漸昏沉的暮色染上了特別的流光。

我抱著肩,看著沈小楓帶著相思在巷道間奔跑,回憶著我幼年時偶爾的歡樂嘻戲,不覺悵然,繼而酸楚。

這小小的女孩,縱然會在富貴中長大,一生衣食無憂,也難免和我一樣,成年後越來越抓不住關於母親的點滴往事。

正倚著院牆之上出神時,那廂有乞丐托著破缽瘸腿走來,看了片刻快活奔跑的相思,便到我跟前乞討:「公子行行好,行行好……」

此地行人素少,我再不曉得怎麼有人跑這裡來行乞,並且敢和我這樣一身乖戾殺機的人行乞。

納悶地盯他一眼,我心下已是劇震,面上卻不動聲色,從袖中摸出一錠五兩的銀錠,放在他的缽盂中。

五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足夠一戶中等人家一兩個月的開支了。

但這乞丐並不驚訝,低頭哈腰地說道:「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然後依然瘸著腿,一步拖一步,慢吞吞往巷道以北的方向去了。

我抬頭看時辰已經不早,揚聲道:「相思,天都黑了,該回去了!」

相思戀戀不捨,沈小楓哄道:「你娘親有事呢,我們先回去吧!」

相思這才笨拙地慢慢收線。

我走近沈小楓,低聲吩咐道:「派我們家可靠的人跟著那個乞丐,查明他落腳地點,不必驚動,直接過來告訴我。」

沈小楓忙應了,急急進府中去找人。

相思的手卻不夠靈活,冷不防小手指一滑,線轆軲掉落下來,那紙鳶呼呼地又竄了上去。

聽相思驚叫,我忙捉住線,往下一扯時,已把紙鳶拉住。只是用的力大了,那大蝴蝶下方綴的小蝴蝶給扯得脫落開來。

眼看著大蝴蝶隨著線慢慢往回收著,脫落的小蝴蝶卻被風一卷,往上空越飛越高了。

相思看到,已撅著嘴巴叫了起來:「娘親,小蝴蝶飛走了!飛走了!」

我收著線,安慰道:「沒事,大蝴蝶還在,還是可以放飛到天上去的。」

相思撅著的嘴巴咧一咧,卻扁了起來,「可小蝴蝶飛走了呀?」

抬眼看那小蝴蝶,早已在赤金的雲彩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顯然是再也追不回來的了。

看她要哭,我只得笑道:「沒事,若不喜歡這個了,娘親明天讓人去市集上再買一個比這更大更好看的,行不?」

相思卻哭著指了那快要飛得不見蹤影的小蝴蝶說道:「可這隻小蝴蝶離開了它的娘親呀!它不知道會飛到哪裡去。而且它再也沒有娘親了!」

我呆了呆,看看手中的大蝴蝶,再看看飄遠的小蝴蝶,果然覺得飛走的小蝴蝶孤凄得很,——甚至連我手中的大蝴蝶也是這般地形單影隻。

我默然地握緊相思的手,帶她回府。

相思一路還在看著小蝴蝶消失的方向,一路擦著眼睛,嘴裡沒完沒了地嘟囔著那母女分離的蝴蝶紙鳶,便讓我的心情漸漸也如這滿天的暮色一樣越來越暗沉。

沈小楓在晚膳後才回來,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處地址,距此足有十幾里路。

「是個獨門獨院的宅第,看著尋常,不過並不是乞丐能進得去的。」

沈小楓稟道,「但這乞丐一晃身便跳進去了,身手相當好;附近也有人巡守,雖然人不多,但一看便是高手。我們怕打草驚蛇,沒敢進去查探。」

我有些驚訝。

這乞丐當然不是普通人。

他分明就是淳于望的心腹侍衛小戚。

在狸山監守我許多日子,縱然妝扮得巧妙,我又怎會認不出?

而他上前來向我乞討,根本就是在刻意告訴我他的存在。

司徒凌已說了秦府附近出現南梁軫王府的眼線,他的出現不足為奇。

我甚至可以斷定,他和他的同伴,必定為了相思而來。

若淳于望死了,他身邊的人無人不知他託孤之意,自是不會過來找人;但若淳于望未死,他清醒過來第一件事,必定是派人找我要回他的寶貝女兒。 但北都畢竟是大芮都城,這些高手們在附近找個落腳的地方,不論是伺機與我聯繫,還是被人發現行蹤時 逃去,都要方便些,何至於特特地在相距甚遠的地方置下一處宅第安身?

沉吟半響,我讓侍女帶了相思睡,自己帶了沈小楓和幾名侍從換了深色便裝,悄悄從角門出去,徑奔小戚所藏身的那處宅第。 到了那宅第附近,沈小楓已在拉扯著我袖子,向某處屋檐指了指。 我早已注意到有高手潛著,握緊承影劍,示意從人噤聲,若無其事地走向那宅第。

夜色深沉,銀漢迢迢,淡月朧明,緊閉的院門並沒能攔住院中琴聲泠泠,歌聲悠揚。

琴彈得極好,一韻三嘆,幽幽傳情,我雖不通音律,也覺其聲唳雲霄,一洗塵清,極有韻味。

唱歌的是名女子,嗓音很耳熟,一時想不起是誰。

只聽她婉轉歌道:「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

歌未了,聲調已拔到高處,猛地「嗡」的一聲有如裂帛,琴聲嘎然而止,嗡聲餘韻卻久久不息。

應是琴弦斷了。

夜涼如水,竟覺惻惻輕寒。

我皺眉,抱了抱肩。

有身影如鬼魅般一閃而至,飛快飄至我跟前,正是小戚。

我身後的從人持劍向前攔時,我擺手止住,靜靜地望向小戚,「你找我?」

小戚低聲道:「屬下不敢。是殿下要見你。」

我失聲道:「你……你說什麼?」

那廂門已敞開,兩名淳于望的隨從侍立兩邊,卻是垂手恭迎我入內的的模樣。

我一拂衣襟,帶從人徑入院中。

院門立刻闔起,下了閂。

沈小楓緊張地在我身後道:「將軍,留心陷阱。」

我搖搖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鎮靜。

淳于望曾對我屢加逼迫,但從不是喜歡暗地傷人的小人。

何況此時城門已閉,他便是傷了我或擒了我,自己也將插翅難逃。

屋中燈燭亮著,看不清淳于望的身影,卻見有一女子娉娉婷婷地站起,向前方施了一禮,裊娜走到門邊,拉開門扇步出,又向我行禮道:「夫人,請!」

竟是軟玉。

我輕笑,「軟玉,唱得不錯!」

她見我稱讚,微感意外,抬眼看向我時,我揚起一腳,將她重重地踹飛出去,含笑道:「你飛起來的模樣更是不錯,若軫王殿下看到,必定更覺賞心悅目。」

軟玉的身體撞到旁邊的柱子上,落下時已經面色蒼白,嗆咳兩聲,嘴角已溢出血來。

她自是曉得我報復她在狸山幫助黎宏暗算我之事,扶著柱子勉強站著,也不敢過來爭執。

旁邊尚有三四名淳于望的隨從,見狀均有不忿之色,向前走了兩步,卻被我冷冷地掃了一眼,躊躇地僵在那裡進退不得。

這時,只聞屋中有男子無奈般輕輕一嘆,低沉念道:「聚散匆匆,雲邊孤雁,水上浮萍。教人怎不傷情?覺幾度,魂飛夢驚……」

許久不曾聽到他的聲音,忽然聽見,只覺滿心的酸澀愴然中,意外地冒著星星點點的些微歡喜。

奇怪的是,我已沒有了以往立誓要將他千刀萬剮時的切齒恨意。

我甚至感覺不出自己對他的恨意。

彷彿被他囚禁污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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