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徹皺緊眉,沉吟道:「姑姑是祖父最小的女兒,祖父在世時極寵愛,即便父親也待這個幼妹格外寬仁。記得那時候常見她換了男裝跑出去玩。祈陽王……多半是認識姑姑的吧?他曾經來過我們家兩次,然後父親就下令看緊姑姑,不讓她隨意出門了。姑姑嫁入錦王府前,依稀聽說她並不是很願意,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肯吃東西。父親讓母親去勸著,我和大哥都不許去見她,因此究竟是怎樣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後來呢?」
「後來,當然還是嫁過去了。聽說姑姑出嫁前一天,祈陽王府好像出了點什麼事,連祈陽王都受傷了,因此沒能參加錦王的婚禮。」
為拒婚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絕食,絕對不只「不是很願意」了,只怕根本就是萬分不願意。
沒想到端雅穩重的姑姑年輕時還有這麼一段往事。我隱約猜到那封書信寫著些什麼了。
不論祈陽王有沒有死,不論是不是祈陽王的親筆,如今身為大芮皇帝的司徒煥,絕對不能忍受這種對他皇權和夫權的挑釁。
怪不得,我說秦德妃病了,司徒煥還是滿腹憤郁,話里話外,分明在暗示德妃得的是心病。
暗中布下這個局的人,不但了解德妃姑姑的過去,也對司徒煥的性情瞭若指掌。
姑姑無子,也從不爭寵,礙不著任何人的手腳,這些人要對付的,當然不會是她。
可一旦姑姑失去了芮帝的信任,等於秦家失去了宮中最大的助力。
他們是想斬去秦家的臂膀,等著秦家驚慌失措,等著在失措中做出不當舉動,然後——奪秦家之權,毀秦家根基。
我眯了眯眼,喚人過來吩咐:「我要關於祈陽王的所有資料,還有和他走得近的親友和部屬的資料。越詳細越好。派人去南安侯府告訴侯爺,我要見那個被囚禁的闖宮男子,問他可有辦法。」
解鈴還須繫鈴人,也許我能從那個闖宮的所謂祈陽王使者身上找出些破綻。
我並沒有擔心神策營和神武營的衝突會鬧成什麼樣。
以司徒凌的謀略和在軍中的威望,若他親自出面,想把這事壓下來並不困難。
果然,第二日上午便傳來消息,神策營右衛將軍被免了職,當眾責罰三十軍棍;但那參將及和那參將一起圍困神策營的神武宮將領卻因聚眾滋事、圖謀不軌被問責,繫於牢獄之中。
這日我未曾出門,有聽聞我回來地來拜見的部屬也讓秦徹幫我回絕了,只在書房中翻閱這幾個月來積攢下來的各類軍情要務函件。
相思見我在家,又漸漸和沈小楓等侍女廝混得有點熟悉了,便不再像前日那般吵鬧,只在書房門口的空地上放鞭炮、踢毽子。
偶爾,她會指著窗前一株已經花枝零落的硃砂梅說道:「小楓姐姐,我家也有梅花,好多好多的梅花。我父王喜歡梅花,還說娘親生得比梅花還美麗。」
沈小楓有些惶恐,點頭道:「對,你娘親是生得比梅花還美麗。不過,相思小姐,你在外人面前,少提你的父王,行不行?」
「少提父王?為什麼?」
「那個……那個……嗯,你娘親聽你提到父王,一定會想念他,一定會不開心。你要你娘親不開心嗎?」
「我不要娘親不開心。」
「嗯,相思小姐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可我更不要娘親忘了父王。」
「啊?」
「父王很喜歡娘親,可常惹娘親生氣,娘親好像不喜歡和父王呆在一起……這次父王這麼久也沒來找我們,我擔心我不提父王,娘親會把父王給忘了!」
「啊?」
「永叔叔、二舅,還有昨天那個凌叔叔,他們常圍著娘親轉。就像以前我們一回雍都,就有很多女人會圍著我父王轉一般。軟玉告訴我,這些女人想做我娘親……那麼,永叔叔他們是打算做我的父王嗎?」
「啊?」
「我,父王,加上娘親才是一家人。別的人都不是,對不對?」
「……」
沈小楓已經不敢答話,偷偷地扭頭看向這邊窗戶。
我的心思不知飄到了哪裡,手中的毛筆蘸滿了墨,久久不曾落下。
許久,一大滴墨汁自筆尖滑落,黑黑的一團便在紙上洇開,像誰清寂如潭的幽黑眼眸。
午膳甚是豐盛,相思膩在我身畔,正撒著嬌兒要吃這樣,吃那樣,又說起以前的廚師做的什麼湯父王和她都愛喝云云……
秦徹望向我直皺眉時,那邊有人回稟,南安侯來了。
未等那邊話音落下,司徒凌已經步入廳中。
我和司徒凌交誼匪淺,他每次過來並不用通傳,自有侍僕徑直領入見我,的確已和出入他自己府第無異。
我現在看看口無遮攔的相思,只覺大是頭疼。
我不知道司徒凌對於我這些日子的遭遇知道多少,但他耳目眾多,即便現在不太清楚,早晚也會知曉。
他的性情剛硬冷冽,但向來待我極好。
秦徹曾笑言,我這樣又冷又硬的臭脾氣,只有司徒凌可以包容了!
可他氣量再大,也不至於能接受相思這樣口無遮攔地一邊喚著我娘親,一邊沒完沒了提起她的父王罷?
與淳于望的那番糾葛,雖非出於我自願,但的確是我對不住司徒凌。
如今既然回到大芮,在南梁發生的事便只能當作一場大夢了。
我們原來的生活必定還會該原來的方向一步步繼續走下去。
——可惜夢裡的女兒跑到現實中來,忽然之間便讓我的生活荒唐而無奈起來。
「凌,你來了?」
我勉強笑著,忙讓下人去添碗筷,又向相思道,「還不見過凌叔叔?」
相思道:「我正喝湯呢!」
她果然悶下頭咕咕咕地喝著湯,真的像忙亂得沒空行禮了。
司徒凌並不放在心上,和秦徹、秦謹等人打過招呼,便在我跟前坐下,一邊取了飯菜吃著,一邊向我道:「聽說今日德妃的病已有好轉。」
我點頭道:「終究要想法子把這事撇清才行。」
「嗯,我已經安排好了,下午我們先去見一見那個闖宮的男子。」
他沉著地說著,舀了一小碗筍尖魚湯放在我面前,「來,這個你也愛喝,多喝點。飯也要多吃。再瘦下去,只怕連你騎的馬兒都嫌你硌它的背。」
我心頭一暖,接過魚湯一氣吃了,將空碗放回桌上,向他笑了笑。
他唇角泛出一絲極淡的笑,從桌下默默地握緊我的手,深邃的黑眸有分明的溫柔。
他一向沉默冷冽,不苟言笑,除了對著我,尋常時幾乎沒法在他臉上找出半點笑意,更別說眼底的那份溫柔了。
反手與他交握,正覺心神略定時,只聞旁邊「啪」地一聲脆響,忙回頭時,卻是相思的小碗不知怎麼摔到了地上,正扁著嘴快要哭出來。
我忙掙開司徒凌的手,安撫她道:「沒事,我叫人另盛一碗來。」
相思應了,那廂早有下人近快,飛快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殘羹,另盛了新鮮的湯過來放到她跟前。
相思卻不吃,縮在我身邊怯怯地望向司徒凌,說道:「娘親,凌叔叔瞪我。」
我怔了怔,回頭看時,司徒凌正皺眉轉過臉去,默默在夾著碗中的米粒。
我無從評判這二人的是非,只得拍拍相思的頭道:「凌叔叔模樣長得凶神惡煞了些,其實是好人,你別害怕?」
相思便安靜下來,司徒凌卻目光一閃,眸中已有慍意。
我明知把他好端端一俊朗男子說成凶神惡煞過分了些,也只得笑道:「凌,你不會和小孩子家一般見識,對不對?」
他便不再說話,低了頭繼續吃飯。
用過午膳,我匆匆回房換了衣,藏好寶劍,才折過身來找司徒凌,預備和他一起出門。
轉過前面的五彩鵝卵石甬道,便聽到相思在高聲叫道:「你別打我娘親的主意!她是我和父王的,誰也搶不走!」
我額上冷汗直冒,忙奔過去時,司徒凌正彎下腰,抓住相思的衣服,一把將她拎起,拎得高高的,冷冷地瞪著她。
相思手足在空中亂舞亂踹,卻連他的衣角都沾不著,兀自在哭叫道:「娘親說了你是凶神惡煞,她才不會要你!我父王長得可好看了,比畫上的人還好看,你才比不上他呢!」
秦徹推著輪椅匆匆趕過去,急急叫道:「侯爺,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你不必理會,把她交給我來好好教導吧!」
司徒凌額角隱見青筋跳動,冷沉地盯著被他高高拎起的小女孩,緩緩說道:「也許……是該由我來好好教導她罷?」
我見相思已哭得滿頭大汗,臉都漲得紅了,忙奔上前去,叫道:「凌!」
司徒凌回頭見我,才輕輕把相思放下,臉色依然陰沉。
相思嚇得渾身顫抖,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忽見我走近,立刻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