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世路長,陽關疊離聲

恨過怒過寒心過,並且曾暗自發誓必報此仇,但即便他下令將我沉入冰冷的池塘,我都沒想過有一天真的會將他一劍穿心。

還有……

他給我刺中後說了什麼?

暗香劍法?

如果我沒有記錯,冬天在軫王府他向我提起他和盈盈的過去時便曾說過,他們曾各自創出一套劍法,他的叫疏影,盈盈的叫暗香。

暗香劍法……

難道我無意使出的那式化解希機反敗為勝的劍法,恰巧和暗香劍法中的某式很相像?

真的只是恰巧嗎?

仔細回憶他施展的招式,和我不假思索的那式神來之劍,我已困惑。

那一式,如此得心應手,方向、速度、力道都像是操練過千百遍般完美無瑕,絕對不是急中生智突然就能想得出來的。

可細細思索,我卻根本記不得我什麼時候學過這樣一式劍法。

「想什麼呢?」

司徒永走了進來,手中端著一碗葯,正騰騰地冒著熱氣。

我回過神來,忙上前接了,輕笑道:「太子,叫你侍從端來就行了,怎麼又親自跑來?」

司徒永嘆道:「你又何必和我客套?等回了北都,縱然還能常常見面,可有機會再想安安靜靜說幾句話,只怕已不容易。」

我默不作聲地端了葯慢慢喝著。

他對著我出了片刻神,悵然道:「其實我們現在的日子,遠不如少年時候在子牙山學藝時過得開心。我們常一起跑到很遠的地方,喝著偷偷買來的酒,烤著我們山間打來的獵物……你待我比待司徒凌要親近得多。每次比試你都打不過他,便看他不順眼,常故意和我說話,幾天都不理他,害得他後來再也不敢贏你了……」

彷彿看到了當年年少的我們在後山瀑布下追逐打鬧的身影,少年老成的司徒凌則抱著劍倚著樹榦沉默看著,等我們鬧完了,才遞過一塊絲帕,為我拭去額上的汗珠。

恍如隔世。

我微微失神,輕聲道:「那時,我們還都很小吧?我都記不大清我們當時的模樣了!想來想去,都只記得你是才十二三歲沒長高的小男孩。」

他便不屑,「嘖嘖,比我大了幾天呢,便老和我擺出大姐的譜兒來!」

我笑了笑,葯汁順喉而下,滿嘴滿心的苦澀。

喝畢,他將掌心托到我跟前,卻是兩粒梨膏糖。

我搖搖頭推開,「我許久不吃糖了。」

他便縮回手,嘆道:「記得小時候你總搶走我的糖,說我正換牙,不能吃糖。」

這個我記得。

他小時候也喜歡吃糖,我的確怕他蛀牙搶過他的糖。

只是後來他似乎並不愛吃了,有誰從北都捎了各類的酥糖過來,總會留給我;而司徒凌從來不吃零嘴,奇怪的是他家人也常會帶酥糖給他,當然也是給我吃了。

可我後來也不吃糖了。

時常受傷,時常喝葯,彷彿唇舌已習慣了品嘗苦澀。

我問道:「永,你說……淳于望那樣重的傷,還活得了嗎?」

他遲疑了下,答道:「這個難說……我留了兩個人在狸山附近,打聽那邊動靜。」

我沉吟道:「他那裡向來防守嚴密。恐怕……難以打聽到確切消息。」

「那也未必。」

他靜靜地看向我,「只要沒有消息,便證明他沒死。他堂堂皇弟,若是死了,不可能沒有消息傳出來。」

我打了個寒噤,忽然覺得還是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更好些。

轉頭瞥向相思,她正側著身子憨憨睡著。

她曾因眼看著父親把我這個「母親」投入池塘而備受驚嚇,若再知曉她至親的父王被自己「娘親」刺死,不知該傷心成什麼模樣。

司徒永卻柔聲道:「晚晚,你也不必太擔心。我臨走時留給他們的玉瓶里,還有兩顆雪芝丸,只要沒有正中心臟,服下後好好調理,未必救不過來。」

我怔了怔,辯解道:「我沒擔心。我怎會為他擔心呢?」

司徒永便懊惱道:「哦?這麼看來,還是我會錯意了!我瞧你當時那神情,臉色白得那樣,緊張得好像站都站不住了,還以為你在擔心他。唉,白瞎了我兩粒好藥丸。」

我愕然,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司徒永若無其事取過我的葯碗,轉身欲走,又頓住身,側了頭問我:「晚晚,這小女娃怎麼辦?我們原說安然離開南梁後便把她還給淳于望。」

還給淳于望?

他那樣重的傷,還能活得了嗎?

如果僥倖逃得一命還好說,如果真的就此撒手人寰,想那南梁皇室,連母子兄弟都斗得和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小小的相思還不定淪落到怎樣的境地。

想到連司徒永這個堂堂的皇子好歹還有個父親偶爾會照應照應,都差點死於婦人之手,相思嬌生慣養一個小姑娘,又該怎樣在你死我活的朝廷紛爭中求生?

何況……

淳于望最後的話語,怎麼聽著就是託孤之意?

把相思托給我這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女魔頭,渾不管正是我的致命一劍把他送向了黃泉不歸路……

我打了個寒噤,勉強笑了下,說道:「還他做什麼?這孩子和我很是投緣,又把我誤認作親生母親,我便權且當多養了個女兒!」

「這……不妥?」

「有什麼不妥?我們家還怕多養個小閨女?我若在北都,便自己帶著;我若出征,我的哥嫂也不會慢待她。」

秦家雖不比淳于望這個皇弟尊貴無儔,卻也算得上煊赫威揚,榮曜當世。

而秦家能保持盛名不墮,全靠宮中的秦德妃和我這個手握兵權的昭武將軍支撐。

我認下的女兒,秦家自是無人敢小瞧。

「可是,晚晚,你到底沒有成親,哪有未出閣的閨女就有女兒的?」

「對外只說是義女。人人皆知秦晚是男子,收個義女有什麼可以說三道四的?至於秦府以內,多少還有些將門的規矩,尚不至有人敢在外面胡說道。」

秦家家規素嚴,否則,秦家三公子秦晚是女兒身之事,早該傳得紛紛揚揚了。

但司徒永卻依然遲疑,低頭沉吟片刻,到底說道:「我知你傲氣,別說旁人不敢議論,便是議論得沸反盈天,只怕你也不放心上。只是你可曾考慮過司徒凌會怎麼想?相思是淳于望的女兒。而你和司徒凌……快成親了?」

我皺眉道:「我們成親又怎樣?他若喜歡相思,等於多了個女兒;他若不喜歡,秦家也能把她照顧得好好的。何況司徒凌久在行伍之中,性氣烈了些,可從不是小心眼的男子。」

司徒永的臉色便有些發白,勉強笑道:「你說的也對,也對……」

他匆匆離去,但臨行時緊蹙著眉,顯然並不真的認同我說的話。

我明知他在暗示我,淳于望和我這些日子的相處瞞不過司徒凌。

司徒凌就是心胸再開闊,也難免會對淳于望心中銜恨,絕難接受淳于望的女兒留在我身畔。

可如今淳于望凶多吉少,我又怎能把相思棄而不顧?

無奈地嘆口氣,我卧上床,把相思緊緊抱在懷中。

她的身軀小小的,軟軟的,很暖和;我卻周身都在發涼,甚至有些顫抖,似乎正從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絲半點能讓我安定下來的力量。

我腦中一片渾沌,自是睡不著。

輾轉許久,漸見相思在懷中掙動,嘴裡咕咕噥噥,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

料她快要醒了,想著她已一天沒吃東西,我忙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到外面吩咐值守的侍衛拿來晚上便預備好的冰糖蓮子燕窩粥,再回到床邊看時,果然看到相思揉著眼睛坐了起來。

「娘親!」

她並未意識到有什麼不妥,見我過去,便笑嘻嘻地撲到我懷裡,然後伸出小爪子,卻是去撓她脖頸處的傷口。

我忙抓住她的手,柔聲哄道:「別亂抓,會疼。」

她卻未覺得疼,愁眉苦臉道:「我好像給毒蟲子咬了,這裡癢得很!」

她的傷很淺,上的葯又極好,開始癒合時難免有些癢。她從小在山中長大,看護得再仔細,夏日裡也難免會給蚊蟲叮咬,竟以為是給山野間的蟲子咬了。

我順著她的話頭道:「可不是呢,剛上了葯,不能亂抓,不然以後留下個蟲子咬過的長疤來,可難看了!」

端了燕窩粥給她吃時,她已餓得厲害了,幾乎要搶過我的碗捧在懷裡悶頭吃喝,把滿滿一整碗吃完,才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巴,說道:「這個一定不是軟玉煮的?我不喜歡她煮的飯菜。我再也不吃她煮的飯菜啦!」

她未必懂得分辨是非黑白,但從那日我給沉塘後,便恨上了黎宏和軟玉,軟玉做什麼都不待見了。

我又是欣慰,又是發愁,只問道:「還吃不吃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摸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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