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指的是毒打我的黎宏,見他羞怒,才記起黎宏踹出的傷處都已被厚厚的裘衣掩住,連唇邊的血跡都已被軟玉拭得乾乾淨淨。
他只看到我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裡,甚至不知道我是穿著小衣被人拖了出去,更不知道我剛才快給凍僵,又生生地受了一頓毒打……
心中忽然有一線亮光電光石火般閃過,待要去抓時,一時又抓不住。
正失神時,淳于望又在問那黑衣人:「劫持小郡主,還有小郡主做成人彘的命令,也是秦姑娘下達的?」
黑衣人道:「是,要不是秦姑娘傳來的消息,我們又怎知小郡主住在哪間屋?只是我們帶給姑娘的葯中,除了墮胎藥,還有迷|葯,本來預備著給小郡主服用的,誰知小郡主居然沒有服用,一給劫持便大呼小叫,早早暴露了我們行蹤。」
我冷笑道:「哦,原來我給扭斷了雙手還有能耐做到這些事,看來我不是人,是神!」
淳于望緊緊捏著拳,還未及說話,身畔已有人叫道:「你不是人,不是神,你就是一狐媚人心的妖精!」
黎宏說罷,已奔到淳于望跟前,撩起衣袂跪下,指著我道:「殿下,你該看清這女人的真面目了!滿口謊言,不擇手段,卑劣,下賤,狠毒如虎,狡黠如狐!殿下,你還留著她,是打算斷送你自己,還是打算斷送小郡主?」
淳于望面色蒼白,黑眸幽深,慢慢轉向我,低低問道:「你有沒有……可以讓人信服的解釋?」
讓人信服的解釋?
若他不信我,我怎樣解釋,只怕也無法讓他信服。
我的確想離去,但我所有的言行,都似在為一場刻意陷害我的陰謀做著最好的註腳。
所以,我只能說道:「有人想要你殺我。」
淳于望雪白的面龐如結了一層堅冰,冰面上偏偏有裂痕隱隱,宛若快要碎裂開來。
他的嗓子已然喑啞:「我的確想殺你。即便你真的是盈盈,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盈盈了!當真……已經回不去了嗎?」
我嘆道:「相處這麼久,難道你當真連我是不是你相愛三年的妻子都認不出?」
淳于望點頭道:「的確認不出。盈盈就是再怎麼變,我也想不出她怎會變作你這副歹毒的心腸。即使相思不是你親生女兒,相處這麼久,難道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疲憊道:「如果我說我真的挺喜歡那孩子,你會相信嗎?」
淳于望正待答話,我的卧房中忽然傳來軟玉的一聲驚呼。
轉頭看去時,只見軟玉匆匆自屋中奔過來,手中捧著一樣東西,戰戰兢兢遞給淳于望,輕聲道:「殿下,剛我去收拾屋子,多留了點心,結果……在軟枕中發現了這個……」
是一個深棕色的小小布袋。
淳于望接過,瞥了我一眼,然後從中倒是幾粒藥丸和一張信箋。
他打開信箋時,軟玉落淚道:「那信箋,我剛已經看了,是芮人寫給夫人的。可夫人怎麼會這麼做?夫人……對小郡主還是很好的,小郡主更是把夫人當做親娘看待,掏心掏肺地對待夫人……」
我看著她聲情並茂的表演,用腳趾頭都想得到那信箋的內容,冷冷說道:「若我有機會,必把你賣勾欄里去唱戲,也免得辜負了你這天份!」
淳于望的手指在哆嗦,忽抬眸,顫聲低笑,「秦晚,你的意思,不但這個抓來的芮人在誣陷你,連侍奉你這麼久的軟玉也在誣陷你?這信箋墨跡早已幹了,總不會是軟玉剛寫的吧?她並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又怎會事先寫下這信箋,誣你自行墮胎,又送你迷|葯,毒害相思?」
我忽然間說不出的灰心失望,便再也支撐不住,倚著那梅樹慢慢滑落地面,按著冰冷的地面,輕笑道:「淳于望,幸虧盈盈早就死了。如果她沒死,準會後悔嫁了這麼個有眼無珠的混帳男人!」
黎宏怒道:「妖女,到這時候還敢用盈盈夫人還迷惑殿下!你以為殿下真的已經給你迷暈了頭,是非好歹都分不出嗎?」
我原就和淳于望彼此敵對,即便有和睦相處的時候,也是暗存機心,應該從來沒對淳于望抱過什麼希望,但此刻他冷冰冰站在那裡,冷冰冰盯著我時,我忽然又覺得好生失望。
可不曾有過希望,又哪裡來的失望?
這清晨的陽光也太過炙熱了些,直直地打到了眼睛裡,晃得我陣陣刺痛,扎得難受。
閉了眼,我點頭道:「嗯……他分得出。分不出的是我。」
這時,只聞淳于望愴然道:「你為何不辯解了?說到你要害,你連站起來面對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不是沒有站起來的勇氣,只是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剛剛小產沒兩個時辰,便經歷了這許多折磨,我並不是鐵打的人。
看在他眼裡,居然也成了我「認罪」的證據么?
他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分辨力,他信任他忠心不二的謀士和近衛侍女,而我只是滿口謊言的女俘而已。
我闔著眼睛,嘆道:「辯解也好,不辯解也好,我只是你抓來的芮國女俘,不是嗎?」
周圍長久的靜默。
然後,他低啞地說道:「來人,把她……」 說了幾個字,他又頓住。
我慢慢睜開眼,只看到他投在地面上的近乎凝滯的身影,在隨風晃動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傷猶疑地不安搖擺。
他許久沒能說出要把我怎樣,卻有一滴兩滴的水滴,輕輕飄過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腳邊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沒不見。
黎宏膝行上前,一記記重重地叩著頭,痛心疾首般高聲叫道:「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相思想想,難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這毒婦害成人彘?」
「閉嘴!」
「屬下實在不忍眼看這等慘劇發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過這妖女,請殿下先賜屬下一死!」
「你閉嘴!」
淳于望高喝,嗓間有顫抖的哽咽。
又過了片刻,只聽他淡淡道:「來人,把她……沉塘!」
不必有人過來動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抿緊唇抬頭盯向他時,正與他四目相對。
他垂著濕潤的眼睫,發白的嘴唇顫了顫,沙啞道:「秦晚,我早就說過,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會把你沉到梅林邊的池塘里,司徒凌連你的屍骨都別想帶回去!」
我咬牙道:「我在你這裡失蹤,他一定會為我報仇!」
他眸光驀地慘淡,揮袖道:「把她……把她……」
他像給什麼東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別過臉去,竟沒能再次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邊兩名近衛一使眼色,立時便見他們過來,別過我的手,抽出腰帶來緊緊地捆縛我。
我緊緊盯著眼前那個背對著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紛紛揚揚如雪如絮般飄落的梅花,已是通體皆寒,腦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麼家國,什麼抱負,什麼情仇,一下子都飄得遠了,半點也想不起來。
恍惚之間,隱隱聽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驀地酸澀柔軟起來,轉頭便喚道:「相思……」
黎宏忙衝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他著實多慮了,此處連我的卧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卧房在東邊,還隔著一段距離,我這喑啞低沉的呼喚,她哪裡聽得到?
但就在他們拖著我向池塘那邊走去時,已聽得相思甜膩膩地在那邊應道:「娘親!」
我眼眶一熱,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樣,看一眼她乖巧無邪的笑臉,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面龐,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軟綿綿的小身體……
掙扎著要轉過身去時,黎宏已揚腳,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帶她走!」
兩名近衛便加快了腳步。
我疼得吸氣,卻還是在驚鴻一瞥中看到了從屋子裡急急奔出來的雪白一團。
她還那樣惹人憐愛地甜膩膩喚道:「娘親!娘親呢?」
她應該並沒有看到我,因為我聽到軟玉正迎上前笑著和她說道:「小郡主,你娘親去那邊了,我帶你去找她……」
「哪裡呢?娘親剛剛明明在那裡喚我……我要去找娘親,娘親說會帶我去散步,帶我折梅花……」
那甜膩膩的聲音遠了,不曉得是我被拖得遠了,還是她被誘哄著走得遠了。
我給拖曳在草地上,只看得到拽著我的兩名近衛的腳,向前行走得很是倉皇;
身後,黎宏正緊緊跟著,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從他布置得結結實實的天羅地網中逃走。
身上所穿的和淳于望、相思一模一樣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滾在落花和碧草上,已經臟污一片。
如果從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樣的衣衫也沒法讓人與人之間變得親近;就像淳于望曾讓我不知不覺間貪戀的溫柔和溫暖,不過是彼此戀慕的假象而已。
只有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