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芳菲盡,何須待春歸

我連胸口都在悶疼了,時不時有陣陣的昏黑閃過,絕不是因為睏乏。

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氣息,我倉促說道:「我不太舒服,渴得很,可以幫我倒盞水嗎?」

「哪裡不舒服了?」

淳于望抬手,拭去我額上的汗,大約也發現我臉色不對了,眼底便閃過慌亂,急急披衣下床。

我早已攥住放葯的荷包,從中摳出一粒藥丸,只在他回身的一瞬間,便急急吞了下去。

這種安神丸遠非普通安神丸可比,司徒凌好容易尋來了方子,不惜代價才覓全那些稀珍藥材,找了大芮最好的名醫配製出來,效果極佳,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心神,故而即便在戰場上病發,也能很快恢複過來。

饒是如此,我的腦中還是有片刻的模糊,恍恍惚惚,似聽到淳于望笑意盈盈地在耳邊呢喃:「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我甚至能感覺出他的氣息暖融融地撲在耳邊,溫柔而曖昧。

皺緊眉去推時,手腕已被人握緊。

「晚晚,水來了。」

勉強睜開眼時,正見淳于望剛剛走近,握住我推向他的手,將茶盞遞到我跟前。

我心神略定,就著他的手喝了兩口水,飄飄忽忽的神智便安寧下來,依然卧到衾被中睡了。

淳于望將茶盞放回桌上,大約覺得身上涼了,走到暖爐邊烤了片刻,才回到我身邊睡下,用他暖暖的懷抱擁住我,低低問道:「剛怎麼了?臉色突然就差得很。」

我疲憊地說道:「嗯……大約是軫王殿下方才太強悍了吧?」

他便不言語了。

而我真倦得厲害了,昏昏沉沉的,連眼皮都似重得睜不開。

可奇怪得很,這一刻腦中卻又格外地清明,清明得我根本沒法真正地沉睡,心中來來回回,都只是方才淳于望念的那句詩。

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倒像什麼時候聽過的一般。

我忍不住,勉強睜開看向淳于望,見他猶自專註地凝望著我,遂問道:「你倒茶回來時,是不是念了句什麼詩?」

他茫然,「詩?」

「沒有嗎?」

「沒有。你剛是不是做夢了?」

「做夢……」我皺眉,「也許,是做夢吧!」

幻覺應該也和夢差不多。可做夢夢到淳于望在我耳邊吟詩,也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我是芮國的女俘,我是他心上人的替代品。

即便他給我或者我給他帶來多少的愉悅,也只該是身體對異性本能的反應而已,我的幻覺或夢境里,又怎會有他?

忽然之間便厭惡這個把自己擁得極緊的溫暖胸懷,我用力推開他,側身向里而卧,盡量不去觸碰他的肌膚。

他似乎便有些彷徨,好一會兒,才伸出手來搭到我肩上,輕輕地揉捏。

我掙了掙,又往裡挪了幾寸,他便知趣地縮回手,為我將被角拉得嚴實些,默默地睡去了。

夜間睡得很不踏實。

輾轉了許久,忽聽得遠遠的山坡上傳來連續不斷的幾聲鳥鳴,猛地屏住呼吸。

入春以後,這山間的鳥雀更多了,夜間也時常聽得鳥鳴,原也沒什麼希奇。這幾聲鳥鳴和在山風呼嘯間也不突兀,旁人聽著並無異常,我卻聽得親切之極。

當日在子牙山學藝,我師從無量師太,司徒凌、司徒永這對堂兄弟卻師從我師伯無塵,兩處相距不足五里。

這兄弟倆從小與我相識,又一起在外求師學藝,自然相處得很好。

特別是司徒永,少年時候極頑皮,常常拖了司徒凌來找我。無量師太怕耽誤彼此學業,借口影響庵中眾人修行,每每不許他們入內。司徒永便拉扯著我說定,以鳥鳴為號,告訴我他們在哪個方位,由我出來找他們。當時只覺他頑皮,誰知長我三歲的師兄司徒凌也這麼攛掇,由不得我不答應。

這兩人都比我早回北都,我已經記不起多久沒和人玩這樣的遊戲了。

但此刻我分明聽出,這就是當日和我約定的鳥鳴聲,甚至這就是司徒永本人在學著鳥鳴聲。

淳于望帶在這裡的人雖不多,但無疑個個是高手;何況上次已打草驚蛇,此人心思縝密,焉知他沒有在附近布下陷阱?司徒永身份何等尊貴,怎可糊塗至此,一再為我身涉險境?

勉強耐下心聽時,反反覆復,只是在告訴我一個方位: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東南三百五十步,水邊……

大約沒發現我回應,幾遍之後,略停了一停,又開始發出鳴叫。

我生怕他被人發覺,忙起身下床時,袖子卻被淳于望扯住。

他似正在睡夢中,眼睛都不曾睜開,含糊地問著:「做什麼呢?」

他把我當作盈盈,素來待我極好,若說喝水,只怕又要起身給我倒去;我遂道:「如廁。」

他聽了,便鬆開了手,側一側身,繼續沉睡。

我鬆一口氣,走到桌邊,吹燃火摺子,點燃油燈,看它亮堂起來,覷著淳于望睡得正沉,取過根簪子,只作挑燈芯,卻把火焰往下壓了一壓,然後再挑起,復又壓下。

如是三次,側耳聽時,已經沒有了鳥鳴聲。

司徒永必定看到了我的信號,可以安心離開了吧?

他既曉得我武功被制,行動受人監視,應該不會是要我到那裡和誰見面,而是在那個方位給我留下了什麼消息或什麼東西。明日散步時找機會過去一下,應該不難。

正沉吟之際,身後忽然有動靜。

驀地回頭,只見淳于望冷冷看我一眼,正飛快地披上外衣,穿了鞋便往外奔去。

他的眼眸清明,毫無睡意,分明早就在留心著我的動靜!

這人心細如髮,即便原先沒想到那鳥鳴和我有什麼關聯,待我的異常舉止後,鳥鳴聲無巧不巧地止歇,也足以讓他斷定那其中的古怪了。

司徒永行事任性,素來待我與眾不同,此時只怕還不曾離開!

「淳于望!」

我急急拉他時,他只一揮手,便將我推到一邊,自己頭也不回便沖了出去。

我又驚又怒,緊跟著他衝出屋子時,淳于望已奔到院中,沉聲喝道:「來人,立刻隨我去捉拿姦細。」

「淳于望!」

我要衝過去攔他時,淳于望已回頭向我一指,慍怒道:「小戚,送她回屋,看住她!」

守在門口的小戚本已抽出長劍欲跟著他離去,聞言立刻一揚劍攔住我,說道:「夫人,請回吧!」

淳于望已不再理會我,看著自己幾個近衛奔過來,快步便往曾發出鳥鳴聲的那處山坡奔去。

我大急,仗著自己身手還算敏捷,虛擊一拳引過小戚視線,迅捷自小戚一側逃過。

待要追向淳于望時,他卻已帶了人飛奔離去,我武功受制,又被小戚纏住,是萬萬追不上了。

「夫人,請回!」

小戚長劍又遞來,劍鋒寒光凜冽,卻是打算用他的劍把我硬生生迫回屋裡。

我心念電轉,直直往他劍鋒撞去。

小戚大驚,撤劍已是不及,我的胸前已是刺痛。

慘呼聲中,一串血珠隨著他長劍的撤離飛出,劍鋒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映出了小戚驚嚇得變形的臉龐。

「夫人!」

他大叫著過來扶我時,我已掩住傷口,一頭仆倒在地,痛苦地翻滾掙扎。

眼睛餘光掃過,已見快消失於梅林之中的淳于望猛地頓住了身,回頭看了一眼,已失聲高喚道:「晚晚!」

看他轉身奔回,我將傷處用力壓下,劇痛之中,鮮血淋漓而下,迅速將小衣染紅大半邊,遍體冷汗涔涔,想來面色也已蒼白得怕人了。

只要拖住淳于望,其他幾個侍衛群龍無首,又不明所以,找到司徒永的可能便小多了。

淳于望已沖了回來,一把將我抱起,拿開我掩住傷口的手時,他的手指在發抖。

他的整個身體都似在發抖。

小戚不待他斥責,便跪下請罪道:「屬下失職!屬下有罪!夫人往屬下劍鋒撞過來,屬下……沒來得及撤劍。」

黎宏住得稍遠,此時也已被驚動,匆匆趕上前來說道:「殿下,追擊姦細要緊!」

淳于望不答,抱了我便走向屋內。

黎宏在後高聲道:「殿下向來英明,此女是何居心,殿下應該看得出來!」

淳于望頓了頓身,垂眸看向我。

我稍稍緩過氣來,並未覺得胸口有多難受,卻忽然間覺得我平時廝殺間再熟悉不過的鮮血格外的腥膻,聞到鼻中,胃部竟一陣收縮,蜷在他的胳膊上便在作嘔。

「晚晚……」

他低低喚我一聲,眸心若一池被秋風撩動的潭水,幽深之中,難掩怨恚惱怒,亦難掩傷感心疼。

急急把我放到床上,解開我衣衫處理傷口時,我明顯聽到他鬆了口氣。

我匆匆出去時僅著了單薄的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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