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醉孤墳,生死兩茫茫

一片梅林,數楹木屋,在深幽的山谷間如水墨畫般鋪展。

正是隆冬季節,已經盛放的梅花以臘梅為主。有素心梅、虎蹄梅、金鐘梅,更有以花大香濃著稱的絕品檀香梅。疏影橫斜里,鐵枝錚錚,花如綴玉,自然標格。行於花徑之間,只覺暗香盈袖,幽幽淡淡,身心俱在沁涼芳郁的清香中飄浮,頓時心曠神怡,有種超然物外高蹈於世的錯覺。

正沉醉間,肩上被輕輕一拍,便聞得淳于望在身後柔聲問道:「晚晚,喜歡這裡么?」

我不覺微笑,點頭道:「不錯,隱居的好地方。」

身後的淳于望許久不曾接話,相思卻在腳邊拍著手叫起來:「娘親笑了,娘親笑了!娘親笑起來真好看,誰也比不上!」

我雙頰微燒,抬手在她的小腦袋上輕輕敲了一記,道:「就你大驚小怪,娘親哪天不對著你笑的?」

「可是……可是……不一樣……」

她大睜著黑亮的眼睛,神情有些苦惱,顯然是拙於言辭表達出她的意思。

淳于望眉眼蘊雅,若喜若愁,此時接過女兒的話頭,輕嘆道:「不一樣……你現在的笑和相思很像。」

我笑道:「相思么……當然長得很像盈盈。」

當著相思的面,我沒有明說相思長得像我,是因為我和她的母親相像,相像到她的父親把我當作她的母親喜歡的地步。

淳于望並未和我爭辯,只是笑了笑,望向奔到前方搖晃梅樹玩的相思。

枝葉搖動中,花瓣如綢如蝶,翩落如雨,相思在花雨中眉開眼笑,稚拙天真的笑顏純樸可愛,乾淨得不含一絲雜質。

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的笑容……

我皺眉,不再看這些令人沉迷的梅林,徑自走向木屋。

淳于望見我出神,仔細打量著我的神情,柔聲道:「這屋子是在火災以後重建的,所有陳設也是按原來的模樣布置的。你應該很喜歡這裡吧?」

「喜歡。」我笑了笑,「等戰事消停些,我回了大芮,也讓司徒凌建一座這樣的梅園。」

不出意料地看到他白了臉,失了魂魄般頓在那裡。

相思卻抬了頭,奇道:「娘親,你說回哪裡建這樣的園子?」

我怔了怔,忙道:「嗯……娘親是說,咱們可以叫人在王府里也建一個這樣的梅園。」

相思搖頭道:「父王說雍都城太鬧了,種的梅花都有風塵氣。」

這話的確像出自素有潔癖的淳于望之口。

我聽得厭惡,懶懶地看他一眼,牽著相思的手去看別的房間。

夜間自然又與淳于望睡於一處。他似乎有心事,睡得很不踏實,一忽兒將我緊緊擁住,一忽兒又突然鬆開卧向另一側,一忽兒又披衣坐起,怔怔地望著前方出神。

外面風聲陣陣,屋頂和窗欞間都傳來細細碎碎的響,卻是正下著雪前的冰霰。

我給他鬧得煩躁,也是無法成眠,遂怒道:「你若睡不著,便睡別的屋裡去,不然我搬走也成。這還讓不讓人睡了?」

他給我一罵,頓時滿面通紅,剛剛搭到我肩上的手指便一根一根地鬆了開去,原本黑亮的眸心也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

然後,我的身畔一空,一冷,卻是他起身下了床。

為我掖好被角,他便默默地坐到桌前,自己動手倒了茶來喝。

這裡卻不抵王府婢僕成群,雖然也在屋中燒了火盆取暖,但夜間並沒有安排人手預備熱茶,因此此刻他喝的,必定是涼茶。

我有些懊惱不該為這點小事和他發怒,可轉眼一想,我和他本是敵對,我是他的階下囚,我是他強佔的女俘,若還為他著想,豈不是比人盡可夫的風塵女子還要下賤?

現在已經不早,淳于望能去哪裡?

難不成真的睡別的屋裡去了?

這裡是山間,屋宇並不多,他帶來的從人有七八個,加上原來留在這裡洒掃的侍僕,早已把擠得滿滿當當,除了值守的,這會兒只怕都已睡下了。

相思倒是由侍女伴著單住一間大屋子,這大冷天的,只怕他捨不得去驚動沉睡的寶貝女兒。

雖一再提醒自己,他到哪裡去跟我沒什麼關係,但我卻像是中了邪一般,越想儘快入睡,越是睡不著;越不想去思考他的去向,越是猜疑不止。

也不知輾轉了多久,我到底睡不安穩,遂披了衣,起身開門查看。

不出意外,門口立刻有粘了一頭一臉雪花的近衛吃驚站起,恭敬道:「夫人。」

外面果然正雪花紛飛,柳絮般簌簌揚揚。聞得到暗香隱隱,但稍遠處的梅樹已模糊在蒙蒙的雪霰中。

我隱約記得這近衛姓戚,淳于望等人都喚他小戚,遂嘲笑道:「小戚兄弟真是辛苦了,大冷天的在外面飲雪餐霜,敢是在學道家成仙得道的修行法門呢!」

小戚垂頭道:「屬下不敢。」

我問:「可曾見到軫王殿下去哪裡了?」

淳于望的這些心腹親隨大多曉得我和淳于望相處得彆扭,見我問起,小戚似很訝異,茶褐色的眼睛在我身上一轉,才向東面一指道:「去那邊坡上了。」

我順著他指點的方向看時,卻只見白蒙蒙的雪帳和暗蒙蒙的梅林,哪裡看得到什麼山坡?更別說淳于望了。

踏前兩步,正要走過去看時,小戚已握緊刀柄攔到我跟前,垂頭道:「夫人,外面夜黑雪大,冷得很,請回屋中休息,別讓殿下掛心。」

說得好生貼心,卻是再明白不過:待我再客氣我也是淳于望並無半點自由的階下囚。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眼看著秦家最後一點兵馬淹沒於鋪天的刀光和漫天的血雨中,獨自一人策馬奔往命定的慘淡結局時,我都想著,如果這一晚,我沒有去找淳于望,沒有虛情假意地去送什麼斗篷,我們後來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始終沒有找到答案,也來不及找到答案。

驀然回首,已無路可走。

如這一晚的大雪茫茫,掩蓋了所有的美麗與醜惡,將夜梅的幽幽暗香,譜作了一支哀婉的絕唱。

小戚所說的山坡離梅林並不遠,甚至沒有完全超出梅林的範圍。

繞過一處冰封雪掩的池塘,再走向山坡上走幾步,便看到了淳于望。

他正失魂落魄般倚住一株枝幹遒勁的老梅立著,慢慢地提起手中的酒袋喝酒。

他的手抬得很慢,喝得卻很快,幾大口吞下,便垂了頭沉默地望著前方的一團隆起。

隔著重重雪影,我看不清暗夜裡他的臉色,只覺有深深的悲戚和無奈隨著飛舞的雪花,隨著雪梅的暗香,悄無聲息地卷了過來。

我忽然明白過來,轉頭問小戚:「那是……一座墳塋?」

小戚點頭,「是。」

「誰的墳?」

小戚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才輕輕答道:「屬下不知。」

他是淳于望的心腹近衛,應該始終值守在卧房門前,卻能從淳于望離開的方向立刻判定他要來的地方,並敢自作主張帶我過來,又怎會不知道這墳塋有著怎樣的故事?無非是不肯告訴我罷了。

我心底暗哼一聲,細看那墳塋,周遭卻光禿禿的,既無墳頭,也無墓碑,只有一株老梅相伴,彷彿那老梅就是墓主人身份的唯一標誌。

小戚不安地覷著我臉色,悄聲問道:「夫人,你不過去勸勸殿下嗎?他還在喝酒。」

這時,外面隱約傳來淳于望的低語,細聽卻又聽不到了。

但他的聲音顯然不是我的幻覺。

正閉了眼想催逼自己入睡時,門被輕輕地推開,放緩的腳步聲低不可聞,卻沒有立刻過來,但聞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便覺這屋子裡好像暖和了些。

他卧上床來時,擁向我的懷抱是溫暖的,帶著銀霜炭的木香。

竟是細心地重新把暖爐引燃,驅走自己身上的涼意,方才過來過來擁我。

我下意識地掙了一掙,又覺得自己矯情。

更親密的事都做了,又何必在乎這個?

只那微微地一掙,他已覺出,輕聲道:「我吵著你了?」

他呼出的氣息似乎還帶著屋外夜梅的暗香,在啟唇低語間幽幽淡淡地縈了過來。

「沒……我還沒睡著。」

我懶懶地答了一句,睜開眼時,看到了他攬在我肩上的手。

白皙修長,指骨分明,像文士撫琴弄簫的手,哪像當日赤手空拳和淳于皓一起輕易制住我的高手?

他的手指正有些不安地捻動在我的小衣上,輕輕柔涅著我的肩,躊躇片刻,又道:「那座墳墓里,埋的是我當年的一個故人。偶爾想起,便走過去看看了。」

「哦!」

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轉眸看到他略帶緊張看向我的眼神,才意識到他是在向我解釋,遂順著他的話頭問道:「殿下半夜三更也會想起故人,可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他便更見狼狽,濃黑的睫低垂著,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