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徒繞膝,可憐誰家女

這日天氣甚好,前段日子的積雪大多融去,我解開一直吊縛著的右手,上下活動幾下,發現恢複狀況不錯,而被榮王狠踹過的胸腹間也不再時時悶疼,想來再休養幾日應該便能復原了。

正暗自高興時,院門咯吱響了一聲。

我走過去,果然看到院門下方多了一隻粗瓷大碗,盛著大半碗米飯,堆了些褐黃色的菜末,再認不出到底是哪種蔬菜。拿筷子翻了翻,不出意外地發現米飯中有一大半是燒糊發黑的飯鍋巴,石頭般又冷又硬。

把院牆邊那口水缸里的浮冰敲碎,我舀了一碗水注到茶壺中,又在梅樹下找著幾根斷枝,在暖爐上勉強籠了點火,把水燙得微微有點溫意,用來泡那碗冷飯。

一粒粒米飯還是硬得像石子,吞咽著颳得喉嚨疼痛。不過這樣的飯粒很熬飢,相信就是一天不給我送飯,我也不至於餓得難受了。

這時,院門又響了,而且鎖鏈噹啷噹啷響了半天后,又聽到了院門吱呀一聲開了。

居然是淳于望攜著小相思走進了院子。

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俱是玉白色錦袍,圍著華麗雪色貂裘,一路頂著陽光頂來,彷彿那衣衫面容都閃爍著金燦燦的溫暖光芒,明晃晃地直扎眼睛。

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臟舊的衣袍,繼續吃我的午飯。

小相思卻已歡喜地叫一聲:「娘親!」

飛快地跑進屋裡,一頭撲到我懷裡。

我的手很涼,她卻剛從陽光下走出來,連衣角都是暖暖的,小小的身體窩在懷裡時像個溫度適宜的大暖爐,熨得五臟六腑都異常舒適。

下意識地想去摸摸她的小腦袋時,左肩忽然又一隻手捏住,並且在我抬手的瞬間加力,扣緊。

那樣的大冷天,我卻給疼出了滿額的汗水。

抬起頭,正對上淳于望的一雙眸子。

黑沉如夜,冷凝似冰,偏偏嘴角泛著春|水般的溫柔笑意。

他微笑著向我說道:「我和相思說你在養傷,不方便見她,她只不信。你倒是和她說說,你這身體,是不是需要靜養?」

我立時明白,想見我的並不是淳于望,而是我懷裡這個把我認作了娘親的小女娃兒。淳于望提前制住我,自是怕我再打他寶貝女兒的主意。

我慢慢放開小相思,勉強笑道:「是啊,我傷得重,只能一個人安靜養著。等我傷好了,再天天陪著你玩,好不好?」

小相思似有些失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依舊戀戀地望向我,嘀咕道:「這樣啊,我還以為父王有意把娘親藏起來,不讓我見呢!」

淳于望見小相思離開我懷抱,立時也放開我,轉身將小相思抱到懷裡,坐到桌子的另外一邊,微笑著向女兒說道:「我怎會藏你娘親?是太醫說了,她的傷一天沒好,你就一天不能過來鬧她,明白嗎?」

「我就來看看,沒鬧娘親嘛……」

小相思不滿地嘟著嘴,「不過娘親這裡好冷啊!怎麼越坐越冷?」

忽一眼瞥到我面前的飯菜,她又好奇問道,「娘親吃的是什麼?」

淳于望一心防範著我,似到此刻才注意到我冰冷的爐子和冷水泡的糊飯,瞳孔明顯地收縮了一下,皺眉不語。

我若無其事地吃了兩口,咽下,才答道:「吃的自然是午飯。太醫說娘親有傷在身,不能吃得太膩,所以飯菜素了點。」

小相思便納悶起來:「為什麼有傷在身就得吃素的?上回我玩父王的劍把手割破了,流了血,父王還讓人做了好多種排骨湯和魚湯,讓我吃著補身體呢!而且……我怎麼沒見過這樣子的飯菜?你是不是把娘親吃的飯菜端給那個白衣服姐姐吃了?你為什麼天天陪著她,不陪我娘親?我不要那個姐姐做我娘親!長得再好看我也不要!」

她指責著,瞪向父親的眼神開始有顯而易見的不滿。

雖然從小炊金饌玉,五穀不分,可她明顯還是懂得分辨菜色好歹的,居然一眼就看出我受「欺負」了。

不過,她說的「白衣服姐姐」是什麼人?

淳于望對盈盈的感情以及失去盈盈後的痛苦絕對不似作偽,連在我跟前都能屢屢失態,又怎會突然天天去陪什麼白衣美人兒?

我心裡猛地竄出個念頭,緊張得一時屏住呼吸,臉上卻還掛著笑,向小相思說道:「別怪你父王,是娘親自己喜歡吃這個。味道真的不錯呢,不信,你來吃一口試試。」

我夾起一塊冷水泡過的鍋巴,送到小相思唇邊。

小相思看著那個黑乎乎的玩意兒,遲疑了一會兒,真的張開了粉嘟嘟的小嘴兒。

沒等她舌頭碰到,淳于望已一甩袖把我的筷子甩到一邊,鍋巴當然也跌到了地上。

他煩躁地向小相思說道:「相思,你娘親逗你呢,病人吃的東西,你吃不得,懂嗎?娘親還要休息,你既然來見了,就不許再鬧了。這樣,父王帶你出去逛逛,上回那種一碰就會跳的小瓷人兒,父王再給你買一組回來,好嗎?」

「好,咱們帶娘親一起去!」

「都說了娘親病著,要休息。乖,我們這就出去,行不?」

淳于望一邊哄著她,一邊已將她向外拉去,再不許她和我這個心懷叵測的壞女人接觸了。

見小相思還不斷回頭望向我,我心念電轉,忙把承影劍上的劍穗一把扯下,趕出去喚道:「相思!」

相思立刻站住。

我將劍穗遞給她,微笑道:「娘親也天天想著你呢,這個是娘親一直帶著的東西,給你做個念想吧!天天看著它,就好像娘親看著你一樣。」

相思歡喜,轉身跑來接了,對著天空看了半天,才戀戀地收到懷中。

淳于望盯著我,眼神愈發如深井般黑不見底,神情間是怎麼也掩飾不住的戒備和惱怒。

我淡淡地笑了笑:「一個小玩意兒而已,算是給令愛的小禮物吧!莫非軫王殿下覺得太簡薄了?」

向來都是男兒裝束,除了裝著我所服藥物的荷包,我身上極少有什麼佩飾。但我在大芮的身份也算尊貴,那枚穗子金纏翠繞,打得甚是精緻,中間所鑲的羊脂白玉雖稱不上價值連城,倒也算得上罕見的了。

淳于望不答,沉著臉拉扯著女兒離去。

我嘆口氣,低頭繼續吃我那連簡薄都稱不上的午飯,一口一口,好容易才把所有的米粒都艱難咽下。

揉著漲疼的胃部,正準備站起來走動走動,眼前忽然暗了一暗。

竟是淳于望去而復返,身側卻已沒有了相思。

他陰沉著臉,冷冷向我警告:「秦晚,我不想為難你,你若安份些,合適的時候,或許我會放你回芮國。可你若再敢在相思身上動歪腦筋,本王挑了你手筋腳筋,看你怎麼再為你們秦家爭光露臉!」

聽他最後一句,我便知他曾仔細打探過我的身世來歷,心裡也是微微一寒,只故作輕鬆笑道:「軫王殿下多心了吧?在下瞧著相思郡主玉雪可愛,心裡也喜歡得緊呢!何嘗動什麼歪腦筋!」

淳于望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只怕相思忘了你,不再過來找你,故意留那穗子給她,就是打算利用她對母親的孺慕之心,哄她再來看你,好趁機挾制她來要挾我,是不是?」

這人倒也聰明得緊。

而我當然只能矢口否認:「軫王殿下就是疑心在下,也不該把相思郡主想得那般不懂事吧?她本是殿下一手養大的,自然事事聽殿下吩咐。如果殿下讓郡主不來看我,郡主還敢犟著一定要過來?」

淳于望嫌惡地瞪著我,怒道:「我自然會看住她。你這女人,一看便是個沒當過母親的,哪裡懂得孩子對父母親天然的嚮往之心?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在她跟前裝出這副假惺惺的慈母樣子來!真正的母親,不會有你這種惡毒的眼神!」

我實在想不出我的眼神哪裡惡毒了,也許偽裝得的確不夠徹底,也許是他的眼神比我更毒,才會辨別出眼神背後藏著的情緒。

而我也同樣厭惡有人用這樣嫌惡的眼神看我,側著頭懶洋洋地笑:「如果真覺得我惡毒,我危險,你直接告訴她,我不是她母親,不就行了?」

淳于望眼底的嫌惡忽然之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種走到懸崖邊緣的絕望的慘痛。

他啞著嗓子道:「我不想她長大了連她母親的模樣都不記得。」

我微怔。

他輕嘆道:「我花了五年的時間不斷地告訴她,她的母親是怎樣優秀聰明的一個人。我不想因為你讓她對母親這個稱呼心生畏意。如果盈盈回來,相思像親近你這樣親近著盈盈,盈盈一定很開心。」

又是盈盈。

他的神色慘淡,走到門口,才似意識到了自己口吻中的軟弱,忙挺了挺身子,說道:「你不是盈盈。如果你敢擋在相思和盈盈之間,我一樣殺無赦!」

他拂袖而去,我苦笑,然後冷笑。

這人不簡單,可弱點卻簡單而致命。

他已經說過幾遍我不是盈盈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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