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思徹,暗香疏影透

雪還在下,可這對父女的吟哦聲中,鵝毛般的雪花似停滯在空中,風也靜了,只有臘梅的暗香更加幽清徹骨,從門縫間,從窗欞間,無聲無息地透了進來,被暖爐熏得馥郁怡人,陣陣撲到鼻端。

吟罷,他沉靜地望向我,唇邊依然掛著一抹笑,眼底卻有分明的蒼涼和落寞。

「相思,過來。」

他向他的女兒招手。

相思像只小狗一樣在我脖頸間又蹭了下,才從我腿上滑落,奔到淳于望身邊,又像小狗一樣蹭著他。

淳于望拍拍她的頭,微笑道:「你娘親身體沒好,沒事不許鬧她,知道嗎?」

「知道。」

小相思懂事地點點頭,撲閃撲閃的大眼睛依然戀戀地望著我。

淳于望便轉頭向身後的侍女說道:「小心看護郡主,別讓她去沁芳院擾動盈盈夫人休養,知道嗎?」

侍女領命,相思卻不滿這樣的安排,坐在他腿上扭股兒糖似地晃著,一下下拉扯著他的前襟,說道:「我聽話得很,不纏著娘親,不影響她休養,為什麼不許我去找她?」

淳于望捏捏她白得近乎透明的小鼻子,說道:「你這小東西頑皮起來什麼樣兒以為我不知道?給我安生些罷!真的想娘親了,父王陪著你一起去看娘親,好嗎?」

小相思並不滿意,粉紅色的嘴巴撅得高高的,繼續在淳于望身上晃來晃去。

淳于望寵溺地微笑著,用他修長的手指刮她撅起的嘴巴。

小相思不理,還撅著嘴。

淳于望又刮。

小相思還是不理。

淳于望第三次刮向她嘴巴,噗地笑起聲來:「相思小氣鬼!」

小相思便忍不住,咯咯地笑著拍打父親的胸膛:「父王小氣鬼!父王小氣鬼!」

淳于望見女兒高興了,便把她放到地上,招手向侍女道:「把郡主好生領出去,叫先生過來繼續教她認字罷!」

小相思問:「今天父王又沒空了?」

淳于望道:「是啊,父王晚點要出門。」

小相思便低頭道:「還是住在山裡好,父王天天有空陪我玩,天天有空教我認字。」

淳于望便回頭望我。

我不解其意,皺眉瞪著他。

他便嘆息,轉頭望向門外。

侍女抱起小相思走出去時,門帘掀開,一片空茫的雪白,彷彿伴著陣陣冷風卷進了屋子。

我有點後悔,剛才沒有冒險再賭一賭。

從淳于望的反應來看,他分明也顧忌著我制住小相思相脅。

嫦曦公主是我君上司徒煥的愛女,她若出事,我固然沒有面目去見芮帝;相思郡主卻也是這位軫王殿下的掌上明珠,骨肉連心,只怕也是愛逾性命。如果我擒了小相思來換嫦曦公主,他多半會答應下來。

而我也不必留在這裡被他當作另外一個女人,為他這莫名其妙的柔情萬千如坐針氈了。

正在盤算時,忽聽淳于望道:「我真想把你另一隻手也折斷了,看你還敢打相思的主意!」

我一驚,卻只不動聲色地端了茶水啜上一口,才淡淡地笑道:「小郡主玉雪可愛,聰明靈秀,我又怎會打她的主意?」

「如此最好。」淳于望站起身來,惱怒般瞪我一眼,才道,「隨我來。」

淳于望並沒有立刻送我回沁芳院,而是將我帶去了他的書房。

大約並未預備他過去,等我們走進去,下人們才匆匆把別處的暖爐先挪了過來,又把書案旁原來預備的暖爐點上。

暖意一時沒有發散開來,書房裡還是有點冷。

我一邊用左手柔涅著自己受傷又受凍的右手,一邊四下里打量,忽然一陣寒意從腳後跟直湧上來,讓我打了個寒噤。

對面的牆上,掛了若干樂器,笙簫琴笛無一不備,俱是質地上乘,製作精巧,連打的穗子都精美奪目。可最眩人眼目的,並不是這些名貴的樂器,還是掛在樂器間的一幅美人圖。

眉目清麗如畫,意態安閑瀟洒,梳著簡單的墮馬髻,簪著小小的鳳頭簪,淺杏夾袍上鬆鬆地披一襲硃砂色狐裘,正笑意盈盈向我凝望。

那容貌,那裝束,甚至那扶劍而立的姿態,都讓我一時地神思恍惚。

好像有另一個我,正緩緩自畫中步出,輕啟朱唇向我微笑說話。

我甚至看得出她在說什麼。

她應該是在告訴我:「我是盈盈,盈盈。」

我退開一步,猛地吸一口氣,望向被雪粒打得砂砂作響的窗欞,儘力平定我波動的情緒。

不怪淳于望會把我認錯。如果真有這麼個人走到我跟前,說不准我會認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不小心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而我也明白早上梳妝完畢侍女為什麼那樣驚訝了。

我今天的穿戴裝束根本就是按這畫上預備的,侍女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從畫上走下來的活生生的「盈盈」。

「這不是我。」

有一個人發瘋就夠了,我可不想因為一張畫發了瘋,立刻再次聲明:「軫王殿下,這女子雖然像我,可並不是我。她比我年輕多了。」

淳于望正一瞬不瞬地察看著我的神情,聞言答道:「那是自然。這是我五年前畫的。」

我仔細看了下畫面的布局和人物的線條,點頭道:「軫王的書畫已臻化境。這樣形神兼備,當世畫師中沒幾人能做到。」

淳于望的笑容便有點發苦:「旁人都道我書畫好,只有盈盈清楚,我在這上面天份有限,除了為她畫的像,幾乎沒一張可以當得起一個好字。倒是劍法還罷了,她便說,必定是我心中只有劍與她的緣故。」

他說起盈盈,並沒有再用「你」字,而用著「她」字,顯然這時候沒犯瘋病,並沒有把我當成他的盈盈了。

我便鬆了口氣,說道:「這是實話,若不能傾盡心力,不論是繪畫,還是運劍,都無法達到上乘。」

他不答話,只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指,托住我下頷。

我也不迴避,平靜地和他對視。

縱然被他當作心上人可能好處多多,我也不想沾這個光。不論我是男兒身還是女兒身,我從小學的都是武者的傲氣凌雲,而非女人的柔媚求寵。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目光開始凌厲炙烈,漸漸黯淡下去,轉作蒼茫的黝黑,如沉沉的夜晚,直要將人整個人罩進去。

我不以為然地哂笑出聲,已藏不住眼底的譏嘲。

他低低地申吟一聲,忽然便放開我,幾步奔到窗邊,猛地將窗戶推開。

冷風裹著雪霰迅疾涌了進來,把屋子裡好容易積攢的一點熱意沖得無影無蹤。

我皺眉,把狐裘裹緊,卻很快注意到他似乎比我更慘。

他的面色本就比一般人蒼白,此刻更是白得和飛揚的雪花一般,連顫動的嘴唇也似快要消溶在那片雪白之中。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盈盈。」

他忽然開口,聲音也是蒼涼如雪。

屈著的指節掐過堆著的雪,捏緊了窗邊的欞木,也似在微微地顫抖著。

他喑啞地說道:「見你第一面我便知道你不是了。盈盈的右肩上有顆紅痣。」

他像再也不能忍受,大口地喘著氣,轉身打開了書房門扇,沖了出去。

窗開了,門開了,屋裡更冷了。

我身體似乎也在被寒風撲到的一瞬間僵了一僵。

紅痣?

很少留心自己身上有什麼痣不痣的,不過我怎麼給他說著說著,忽然就覺得我肩上可能真的有顆紅痣?

狐疑了片刻,我走到大大的柚木書架後,翻看自己的領子,仔細查看右肩。

白白凈凈,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紅痣或胎記。

我猶不放心,又扯開左肩查看,哪有什麼紅痣?

這男子倒也不是常人,氣場夠強大,半瘋不瘋的,竟讓我也跟著有幾分神思恍惚。

瘋病不會傳染,但如果一個人情緒低落或承受壓力過大,心理上的暗示的確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虧我也算從多少次生死搏殺中歷練過的,居然這麼容易就受了這男子情緒的感染,真是可笑。

或許,是他眼底的疲憊和憂傷,以及他望著小相思的天真笑容時的溫煦憐愛,不知不覺間讓我有點感傷吧?

我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和家人一起吃過飯了。

也許,我應該和別的大家閨秀一樣,終日躲在自己的綉樓里舞針弄線,靜候年齡到了,自有我們家在宮中的德妃娘娘做主,為我指一門好親事,從此相夫教子,安寧平靜地過完一輩子,也算是個幸福的女人了。

我不該一時手癢,跟著幾名叔叔舞刀弄槍,偏還讓父親看出了我習武的天份。

那一年,我八歲,二十歲的大哥剛剛戰死沙場,十六歲的二哥被仇人暗算,終身癱瘓,母親在即將臨盆時連聞噩耗,早產下小弟後撒手人寰。

在發現小弟先天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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