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江南的冬天比北方暖和。
可我並不覺得梁國比我們芮國暖和。
特別是這樣瀰漫著濃濃血腥味的雍都城,連行館裡臘梅的香氣飄在凜風中,都似在抖抖索索地顫著。
靴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響。
人來人去,即便天空仍在飄著雪,仍蓋不住被踩得一片污濁的路面。
十幾名巡視的芮國護衛正在院牆下縮著肩不斷呵著手,口中噴出的大團熱氣甚至不能溶去他們眉上的雪花。
見我來了,他們忙抖擻了精神挺直身體站定,恭敬向我行禮:「秦將軍!」
我點頭,問:「外面有動靜嗎?」
護衛答道:「有好幾撥人馬奔過去了,估計霍王和榮王他們還在清理元光帝的餘黨。」
外面又有一陣女子啼哭聲和男子叱罵聲由遠及近傳來,隱隱可聞的血腥味更濃了。
聽得他們正經過使館門前,我沒有再詢問,默默按住腰間佩劍;而護衛們也屏住呼吸,警戒地盯著上了兩道閂的行館大門。
忽聽得一聲慘叫,大門被重物狠狠一砸,咚地一聲巨響,門樑上的積雪簌簌跌下。
護衛們都已失色,有按捺不住的,已將刀劍拔出。
我忙低聲喝道:「別驚慌!」
幸虧外面也正暄鬧,再無人注意到裡面眾人的劍拔弩張。
透過撞開的小小的縫隙,我分明看到一個婦人正沿著門縫慢慢坐下,倒地。
鮮血瀝瀝,慢慢滲入白雪,蔓延,直至門內。
殷紅的血,潔白的雪,強烈炫目的對比迫得人透不過氣來。
片刻之後,那具不再動彈的屍體在梁兵的罵咧聲中被拽起,野狗般拖在雪地里,在無數人馬踐踏過的污雪裡拖出長長的褐黑痕迹,一路往東去了。
鬆了口氣的同時,我的掌心已有微微的汗漬。
護衛更是或靠住牆,或用兵器撐著雪地,低低地咒罵著。
有和我親近些的悄悄蹩到我身邊問:「秦將軍,我們怎麼辦?」
我低頭,輾著腳底一顆藏在雪下的石子,慢慢道:「就和公主在時一樣,照常生火取暖,炊羹煮飯。」
護衛們便沉默,然後繼續呵著手護衛這空空的行館。
我向貴氣敞亮的屋宇望了一眼,低聲道:「不必在外面守著了,到那邊廡房裡生個火爐,喝點熱茶吧!」
「那這裡……」
「從窗口往外留心些便是。是禍躲不過,這是我們的命。」
我說著,不去看他們或發青或發白的臉,低頭走向行館的前廳。
風飄過,階下臘梅的清香伴著雪霰撲到臉上,和寒氣一起沁到肺腑,冷得澈骨。
拔出腰間承影劍,清冽寒光划過,老梅枝幹不過微顫,已有兩枝開得正好的梅花跌落掌心。
花枝花瓣上剛落的雪花搖下,尚有透明的冰棱裹著纖薄的鵝黃花瓣,如一滴滴垂落的淚珠。
廳中的供案上有一隻仿古的青花描彩大花觚,下部繪著折枝芙蓉,紅花綠葉間以青花點綴;上部則是繪著《芝英玉女圖》,花團錦簇鳳凰和鳴間,有綵衣仙子執了金盤,踩著祥雲,曼妙地飛向高空。
把兩枝梅花插到花觚中去時,我忽然一陣恍惚,彷彿在什麼時候,我也曾這樣嗅著梅花,將它插入這樣的大花觚中。
頭疼欲裂,眼前陣陣昏黑,我幾乎站立不住,忙從腰間荷包摸出一粒藥丸吞下,久久地把那提神醒腦的香囊放在鼻尖,才漸漸地緩過來。
居然在這樣的時刻又犯病了。
我擦去額頭和鼻尖的汗水,又看了一眼那隻花觚。
這樣溫柔細膩的人物彩繪瓷觚,是江南官窯特有的產物;我們北方也有類似的花觚,大多是獸面弦紋,線條要粗獷很多。
第一次來江南,我之前應該沒有見過這樣的花觚。
又是幻覺。
暖爐還在熊熊地燒著,熱意陣陣。
梅花上的冰棱開始融化,一滴一滴飄落在案上,像受不住雍都城裡這樣緊張恐怖的殺機凜冽,無聲地垂泣著。
不能怪我不夠謹慎。
將嫦曦公主送嫁至梁國前,我曾仔細研究過梁國的形勢。
梁國的元光皇帝淳于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傳說他的皇位來得就有點不正,但他手段狠辣無情,持異議的朝臣或皇室宗親大多已成為亂葬崗上不得超生的冤魂。經過十二年的整治,他的地位已經穩若磐石,開始在幾個武將的鼓動下想對芮國下手。
芮、梁兩國屢因邊界劃定有爭執而起衝突,各有死傷;但芮國剛經三年大旱,國勢稍弱,並不想在這時候動手,不等他下定決心,便遣了使者前來求見,要求會盟結好。
具體是怎麼談的,我並不清楚。我只知最終的結果是,淳于晟將自己本就不受寵的皇后降為貴妃,迎娶大芮皇帝司徒煥的嫡女嫦曦公主。
嫦曦公主二九年華,容貌絕世,早有才名,出世之時便被相士們認定有鳳凰命格,必可母儀天下,助夫婿興邦旺國;淳于晟也是一代帝王,高大英偉,正當壯年,和嫦曦公主所謂龍章鳳彩,再般配不過,並且於國於家兩有益處。
可我再也沒想到,淳于晟幾個看似恭順的弟弟,霍王、榮王和軫王,竟在李太后的支持下聯起手來弒君奪宮。
在我們到達雍都的當天晚上,紫宸宮內燭光斧影,凌晨即傳出元光帝駕崩消息。
淳于晟的股肱重臣們睡夢中驚醒,還不及調兵,便已發現京師九門封閉,全城戒嚴,隨即便是身陷囹圄,稍有違抗,更是斧鉞加身……
芮國一向重視對手動靜,在雍都眼線不少,總算消息知道得早些,趁著天色未明將公主和她兩名貼身侍衛喬裝送了出去,可送親來的大隊人馬卻無論如何沒機會離開了。
霍王淳于泰尚武,是梁國那些要求對外攻伐一統中原的武將們最大的支持者。他若稱帝,我不敢想像嫦曦公主的下場,就如我目前已經無法預料我和我這些屬下的下場。
驟然,外面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沉重,急促。
「秦將軍!」未及趕出廳門,便有護衛頂著滿頭雪白跑進來,「好像是榮王和軫王親自來了!」
來了兩位親王?
行館中連粗使的婢僕在內,不過百餘芮人,如果只是想殺我們或囚我們,一隊兵馬足矣,這兩位犯不著出面。
「去打開大門迎他們進來!」我向外走著,等部屬們在院前集中得差不多了,沉聲吩咐道,「呆會他們問起任何芮國之事,你們只推說不知道,一切問秦將軍即可。」
護衛們低頭,也不敢答話。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硬拼徒增傷亡而已。
大門開了。
一群重胄甲士的簇擁下,兩名親王服色的男子徐徐踏入。
左首那人身著寶藍地赤金蟒袍,猩紅色騰雲暗紋鶴氅,高大英武,眉長入鬢,眼角含煞;右首那人卻是月白地青金蟒袍,玉色羽紗面白狐狸里斗蓬,修長挺拔,眉目俊逸,只是眸光幽深,寒潭般清寂孤傲,冷冷淡淡地往我這邊一掃,似微微愕了一下,竟頓住了腳步。
左首那人奇怪地轉向望他,「九哥,怎麼了?」
那白衣蟒袍的男子立刻舉步,不經意般笑了笑,「這將軍好生年輕,也俊俏得很。」
左首那人便曖昧地笑了起來:「秦晚本就有長相清俊聞名。聽說他和芮國統帥司徒凌……」
一眼瞥到我走向前來,他閉了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
從他們的對話,我立刻辨別出這人應該就是武藝高強萬人莫敵的榮王淳于皓,而白衣蟒袍的男子則是傳說中寄情詩酒山水很少過問朝政之事的軫王淳于望。
我帶了幾名親兵上前施禮:「芮國送親使節、昭武將軍秦晚,參見榮王殿下、軫王殿下!」
「免禮!」淳于浩看向我身後,「貴國嫦曦公主呢?」
我含笑答道:「公主自幼體弱,一路長途跋涉,到雍都後又受了驚嚇,這幾日都卧病在床,雖是貴客蒞臨,也無法起身相迎,尚祈恕罪!」
淳于皓失驚:「咦,公主病了?這還了得!想是行館簡陋,公主住得不習慣吧?正好五哥令我接公主進宮,正好換個環境找宮裡的御醫好好調整調整,如何?」
我微笑道:「霍王殿下和榮王殿下、軫王殿下好意,在下一定代為轉達;我們也有芮國御醫一路隨行,如今正在好生診治,今早他們還提起公主虛弱,不宜挪動。不如請三位殿下耐心等等,待公主病痊,再親身入宮謝罪吧!」
「哦!」淳于皓皮笑肉不笑,「既如此,請秦將軍前面引路,待我和九哥去探望探望吧!」
我不敢推卻,揚手道:「二位殿下請!」
一路走向行館第三進公主居所,我背上如刺針氈般不舒適。
不是因為榮王淳于皓咄咄逼人的言行,而是因為軫王淳于望灼燒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