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江菲還真的沒想過,他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自己家中。
兩人坐到陽台的茶几邊喝茶聊天時,許彥霖向外面眺望著,微笑:「原來你就是在這裡長大的。看著挺淳樸挺安靜的地方,怎麼就……」
他頓了頓,江菲接過話頭嘆氣:「就生出了我這麼個怪胎,是不是?」
許彥霖掰著指頭說:「剛出現是怪胎,然後是怪才,俠女,天才級的小活寶……」
江菲抓著頭大笑:「別壞了我在家老家的形象,行嗎?」
許彥霖瞥一眼悄悄退出去的江爸爸江媽媽,喝了口茶,又望向江菲,輕聲說道:「對不起。」
江菲不解,「什麼?」
「我剛知道母親要你搬走的事。我沒想過我對你的關注會逼得你賣了房子,離開南京。」
「逼?」
江菲笑起來,「沒那麼嚴重吧?我江菲自己不想走,誰還能把我房子燒了?」
「也是。」
許彥霖凝視著眼前依然很大聲地說笑著,卻很少再和自己目光相觸的女孩,不覺緊抿著唇,好久才說,「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我們都是成年人,有自己的理性。你跟原智瑜……我也早看出來了。我只是希望在我們的相處里能漸漸讓你拋開他的影子。當然,我失敗了。願賭服輸,我不會苦苦糾纏,更不想給你造成困擾。」
「你是好男人。」
江菲誠心誠意地說,「不過,我離開南京,跟你沒太大關係。我只是單純想換換環境。」
「跟我沒太大關係,那麼,跟原智瑜呢?」
「他……跟他更沒有關係了。」
江菲苦惱,「這人討厭得很,我不想提他。」
「對不起。我不該問起你的私事。不過……不過能讓你討厭的人還真不簡單。」
「他本來就討厭……」
江菲嘰咕著低頭喝茶。
「我不想他留在創媒,也不完全是因為你的原因。他們有他們的野心,現在他們創辦起自己的公司,也證明了我當初的看法並沒有錯。我不會容忍他們把創媒變成自己的天地,矛盾的激化只是早晚的事。因此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他。」
「哎……」
江菲忽然抬起臉,愁眉苦臉地叫起來,「我媽他們在哪兒買的這龍井啊,還泡那麼濃,苦死我了!」
許彥霖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忍住,只將茶杯里的茶沫子吹了吹,再嘗一口,微笑道:「還好啊,雖然苦了些,卻還嘗得出茶香來,就看你在用什麼心品嘗了。不要總想著茶的苦。」
「嗯?」
江菲覺得自己真的蠻笨的,怪不得語文和哲學老是考不好,連許彥霖的話她都覺得聽不大懂。
於是,她再次轉移話題:「我想去深圳了。有朋友在那邊開公司,我正好換個環境鍛煉鍛煉自己的能力。」
「哦……」
許彥霖悵然,「我也要去上海了。譚姨在美國呆了幾天,似乎也有些閑不住,我媽就把譚姨重請回來管理南京這邊。她也不放心姐姐,打算長住南京親自照顧她,所以讓我去打理上海那邊的公司。」
「我就想著去上海前拐個彎兒過來看看你,原來你也要離開江蘇了。」他唇角的微笑也和龍井茶一樣苦澀,澀得化不開,「就這麼,都散了,遠了……」
江菲低著頭,品茶。
她怎麼也品不出茶香來。
江家留許彥霖吃了晚飯,要為他訂酒店住下時,許彥霖婉言拒絕了。
據說明天上海那邊的工作已有安排,他要連夜趕過去。
兩個半小時車程,並不遠。
江菲絕對相信許彥霖在工作方面的執著和努力,便將他送了出來。
走過長長的巷道,盡頭便是新拓寬的柏油馬路。路邊有一棵已有五百年歷史的銀杏,在修路時都被小心地繞了過去,用護欄圍護在路的一側。
銀杏樹的這邊,便停著許彥霖的新款賓士,附近超市的兩個年輕人,正打量著這輛車,向賣水果的老大媽評估著這輛車的價值,以及車主人的身份。
江菲陪許彥霖走到車邊,低聲道:「一路小心。」
許彥霖轉眸看他,曾經明亮如明珠的眼睛滿是陰霾,黯淡不清。
他啞著嗓子問:「我們……我們當真,就只能這樣嗎?」
江菲心酸,卻決然道:「這樣……我想只能這樣。」
「人的一生,其實有很多選擇。」
「是啊,我也以為,我有很多選擇。可面對我不能接受的選擇,我……別無選擇。」
許彥霖苦澀地笑:「嗯……你……其實還是大學裡的性格,從來沒變過。」
「是啊,這種性格很吃虧。」
江菲惋惜地望著他的車,想著自己還回去的漢蘭達,以及被賣掉的三居室房子,還有曾經近在咫尺的千萬財富,無奈地嘆息。
「知道吃虧,還是不肯改?」
許彥霖別過臉。
黯淡的路燈下,他側臉的弧度依然美好俊秀,眉宇間的痛楚,卻將他整個面龐沉浸在難言的憂傷里。
如果他的傾慕者看到他這副模樣,始作俑者的江菲,必定成為千夫所指。
「也許有一天老了,我會後悔年輕時多少次的意氣用事,慢慢改改自己的脾氣吧!」
江菲嘆氣,「不過現在,可能我吃的虧還是太少了。我不想改。」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菲兒,你改不了,不過……也不需要改。」
許彥霖凝視著那張自己眷戀了多少年的面龐,以及那雙總是神采奕奕笑面生活的茶褐色眼睛,「我也不希望你改。我希望,你一直是這樣的一個江菲,哪怕……我已無法擁有。」
江菲沉默。
許彥霖打開車門,卻久久地望著江菲,遲遲沒有邁上車去。
江菲靜靜地站著,沒有催促,沒有挽留。
天空一輪皓月,和南京的並沒有兩樣,忽然便讓她想起了珍珠泉。
那晚兩人相擁在帳篷下,看著晴雨泉在月光下一個接一個冒起的水泡,笑得很大聲竣。
許彥霖把戒指戴入她手上的那一刻,她想,她是真的喜歡他的吧?
那晚的擁吻,安謐而沉醉,月亮就像是眼前一樣圓而亮,像水光一樣傾瀉下來,模糊了城市所有的喧囂。
三三兩兩的車子在馬路上行過,一聲兩聲的喇叭,穿插在老銀杏枝葉搖動的沙沙聲里。
「起風了。這裡灰塵很大。」
江菲說。
許彥霖點頭,卻還是沒有上車。
他放開握住車門的手,向她走過去一步。
「可以……最後擁抱一下嗎?就像……多年不見的校友一樣。」
他小心地問。
江菲眼底泛出晶瑩,彎彎唇角,卻笑不出來;
連脖頸也像是僵直的,沒法點頭,沒法搖頭。
過了今天,就散了,遠了……
許彥霖已走到她面前,靜靜地望著她,然後張開雙臂,將她緊緊擁在懷中。
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清香還是她所熟悉的,她也的確為此動心過,儘管並沒有生死戀人間那種洶湧澎湃的激烈感情,但細水長流未必不是另一種幸福。
生活的磨礪下,一切都會歸於平淡。
藍色生死戀和梁祝化蝶的故事,也只存在於故事中而已。
最終的最終,唯一的幸福,不過是倆倆相伴到老,然後並排做在搖椅上曬著太陽;
興緻高時,也許還會用癟了的嘴巴,慢慢地曬著自己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和瀟洒不羈。
她也曾相信,自己能接受感情上的平淡,並能用另一方面的躊躇滿志來填補和豐富這種平淡。
可這世上,到底有一種感情,是永遠無法替代的,就像有一種慾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
她有她無法替代的感情,他有他無法替代的慾望。
於是,註定了交集,然後分開。
以後,他們會越離越遠吧?
果然……
是最後的擁抱。
他可能傷害過很多人,卻從不曾負她一點半點。
她閉上了眼睛,無聲地嘆息。
他的心跳依然很激烈,她的心跳卻出乎意料的平緩。
結束了。
以最親密的姿態。
未打理過的頭髮披在肩上,被風吹得有些凌亂,一縷一縷,在晚風裡纏到許彥霖的髮際。
許彥霖半敞的風衣被吹得獵獵飛舞,腰帶撲撲地打在她的毛線衣上。
她的毛衣似乎太單薄了,如此高挑的她,竟在他懷裡顯出了幾分嬌小。
恍惚聽到路人的竊竊私語,江菲記起了這是在自己的家鄉小城。
她可以對鄰居大嬸們的無聊八卦聽而不聞,可她的父母卻一定不願意別人對自己的女兒指手劃腳。
她推開了許彥霖,勉強笑了笑,向他揮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