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隨分隨緣天地里,心與江山不老(二)

李隨忙緊跟著,問道:「去哪?」

不久後,許知言已站在了東首宮城之上,扶著女牆默然向下方凝望。

不過片刻,便見數騎自宮門疾馳而出。

當先那人身姿玲瓏,眉目婉媚,正是歡顏。

她的身後,坐著圍了小紅裙的小白猿愜。

因為休養了太久,它的身體肥碩笨重不少,不時從鞍上滑下,又慌忙抓緊馬鞍,生恐掉落下去。

奔出數十步,歡顏忽然間像有了什麼感應,猛地勒住馬,轉頭向宮城上方凝望,正與許知言四目交匯。

兩人都有片刻的呆怔霉。

大片的陽光投射於兩人之間,模糊了彼此熟悉的容顏,往年相處的一幕幕卻如閃電般飛快在腦中閃過。時光迴旋里,多少年月的歡聲笑語,如煙花般在心中璀璨盛放。

良久,許知言向她輕輕地揮了揮手。

歡顏忽然間便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向那個曾愛過多少年的男子高聲叫道:「知言,我會回來看你的!」

許知言微微笑著點點頭,眉眼一如往日的沉靜溫柔。

歡顏心裡一暖,這才略放了心,撥轉馬頭,箭一般地竄向前去。

走到老遠,她又迴轉頭,戀戀地看了許知言。

許知言如一尊溫潤的玉雕靜靜地屹立,目送她遠去。

他安好,她才安心。

安心遠去,順著她不知不覺轉變了的心意,奔向她心目中最重要的男子。

一時錯過,一生陌路。

留不住,便只能放她幸福。

花開正好,堪折不折,並非因為不愛花。

真正的惜花之人,會放她在最適合的土壤里鮮妍嫵媚,自在開放。

待她的身影消失於大道盡頭,許知言看著卷在空中久久不散的煙塵,唇角的溫柔笑意慢慢凝固,忽一晃身,彎腰將一口殷紅無聲吐出。

隨著鮮血吐出,他的面容血色盡失,已是一片灰白。他削薄的身體靠在女牆上,如紙片般顫動。

「皇……皇上!」

李隨大驚,忙扶住他,直著嗓子要令人傳喚太醫時,許知言已顫著手指止住他。

他慘淡地笑,「歡顏,騙我呢……她再不會回來了……」

若她死去,她自然回不來;若她活著,蕭尋也不會容她再回來。

今日一別,從此天上人間,再不相見……

她曾是他的歡顏。

低低喚一聲,她便會應她;回頭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為他烹茶,陪他下棋,聽他彈琴,攜他的手去聽杏花盛放和飄落的聲音,在他耳邊溫柔地呼喚:「知言,知言,我喜歡知言……」

他按著胸口,闔起眼大口喘氣,像在忍受不知哪裡鑽出的劇烈疼痛,疼得四肢百骸所有的骨節都像已被人生生捏碎。

他的濃黑眼睫顫動,像身體完全失去生命力的蝶翼,猶自憑著本能棲於枯枝,在風裡一陣一陣地哆嗦。

良久,他抬起腳,將地上的血跡踩踏得乾乾淨淨,低聲道:「不要告訴任何人。」

李隨戰戰兢兢地對著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年輕男子,卻覺自己越來越看不懂他。

許知言卻已抬手擦盡唇角的血跡,緩緩地調勻呼吸,歇了半晌,說道:「回去吧,還有大臣在武英殿候駕……」

他挺直了脊背,舉步向前行去。

依然是素常的不急不緩,雍容沉靜。

想來回到武英殿後,依然會是鎮定面對眾臣的吳國帝王。

溫文爾雅間的孤高淡漠,從容談笑間的殺伐決斷,柔中帶剛,永遠是讓人捉摸不透的帝王心性……

他會是一個有著鐵血手腕的真正帝王……

絕不會讓人看出,他剛被人生生剜去了心中最柔軟的角落,滿是不肯與人言說的悲慘和痛楚……

最廣袤最富饒的天地和疆土,也填不滿那處角落;最明亮最完美的眼眸,倒映不出腳下世界的繽紛多彩。

千種嫵媚,萬般風姿,濾進那雙天下罕見的絕美眼眸,唯余最本原最清寂的黑白二色。

一個人的孤獨,一個人的傷心。

從此再無人知。

塞外,閔西。

蕭尋鼻際依稀有似葯非葯、似麝非麝的清香飄過,心頭便是一軟,柔聲喚道:「小白狐……」

側身撲過去時,胸口的劇痛卻讓他疼得呻|吟一聲,終於清醒過來。

大盧在旁慌忙叫道:「太子別亂動,剛挖出箭簇來!」

看到眼前嶙峋山石和跳躍的火堆,蕭尋這才記起,他是重傷後率著還跟在身邊的最後數十騎避入了山間。

又是譙明山。

曾幾度把他帶往生死邊緣,又帶給他多少喜悅和希望的譙明山。

如今,唯余失望,甚至絕望。

情場失意,戰場失手,好容易找到扳回局勢的機會,閔東的援兵從後包抄,將他所部兵馬打得落花流水……

平生僅見的慘敗。

他嘆氣道:「大盧,你的手真夠重的。」

小白狐為他挖箭簇時,她的指觸讓他的皮膚酥酥麻麻,幾乎每一處毛孔都張開了,清涼而舒適,幾乎覺不出疼意。

大盧也在嘆氣,「隨軍大夫打光了,葯也沒了。若是太子妃在,山間隨意看兩眼,也能挖出些止血止疼的葯來。」

蕭尋忽然間連疼都覺不出,怒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再提她!我不想聽到她的名字!我早就休掉了夏歡顏,和她再無瓜葛!」

大盧沒答他,只是忽然轉過頭去,對著那邊山洞口吸氣。

不僅他,山洞內還在休息的其他人都在瞬間鴉雀無聲,奇異地看向洞口。

蕭尋舉目望去,一隻圍著小黑裙的小灰猿,正探頭探腦地走進來。

模樣舉止和歡顏的小白猿很相似,只是毛色不對,且比這半年來越長越肥的小白猿瘦小了不只一圈……

它向裡面張望幾眼,忽看到蕭尋,頓時吱吱叫兩聲,飛快竄了出去。

蕭尋如墮夢中,轉頭看向大盧,「你……你看到小白了嗎?」

大盧怔怔道:「大概……可能……不是吧?可能小猿都是這副模樣,這種叫聲?小白怎麼會跑這裡來?何況毛色也不對。」

正這樣說著時,小灰猿又出現在門口,後面還跟了個灰撲撲的人,戴著個灰撲撲的貂皮帽子。一看到蕭尋,那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脫下貂帽飛快奔了過來,叫道:「阿尋!」

蕭尋看著她那張灰撲撲的臉蛋,用手指住她,好一會兒才能憋出字來:「你……你……真難看!」

說完卻已呆住。

兩人都已呆住。

沒料到會在這樣狼藉的狀況下再見到彼此,更沒料到好容易見到彼此後,說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兩人的眼睛慢慢地都濕了。

歡顏忙拿袖子擦了擦臉,說道:「這幾天風沙真大,我又怕你死了,趕得急,好幾天沒洗臉了……」

蕭尋哽咽,兀自恨恨道:「我死了和你什麼相干?你不跟在你男人後面當你的富貴皇妃,享你的一世榮華,跑這裡來做什麼?」

歡顏也不計較他胡說八道些什麼,說道:「我怕你死了,會去找什麼鬼妻鬼妾,想著還是過來守著你要緊,省得你不守婦道,再有過失。」

蕭尋差點沒一口血吐出來,指著她道:「你你你說什麼?我已經休了你,我活著娶妻納妾你都管不得,何況死了?」

歡顏便道:「我過來就是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們家沒這個規矩!」

歡顏將一樣東西擲在他臉上。

蕭尋狼狽躲過,匆忙撿起看時,卻是揉皺了的一團紙。

攤開,正是他丟給她的休書。

這麼著回來了……

他不知是喜是恨,咬牙問道:「你們家什麼規矩?」

「我們家只許休夫,不許休妻!」

「這……誰定的規矩?」

「我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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