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惟恨花前攜手處,往事成空(三)

沉修法師委實看不過去,曾勸她道:「若是捨不得,便自己養著吧!咱們南疆雖不如吳都王府富貴,也不會委屈著你們母子兩個,又何必自己往風雨里鑽?」

歡顏搖頭,偏偏清晰地說道:「我想他過得比我好。」

這世間她確定能真心待這個稚弱嬌兒的,除了她自己,便唯余了一個許知言。

縱然他不要她,當他的親骨肉送到他跟前,她不信他會無動於衷。

當她告別南疆師友,孤零零一個投身於凄風苦雨中,奔波於險山惡水間時,她的小傢伙必須在許知言溫暖的臂腕里,享受親生父親無微不至的看顧和疼惜飠。

她哭著送他離去,是為了他能笑著成長。

那時,她完全沒把握能不能治好許知言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的苦楚會在什麼時候結束,卻盼著小傢伙能永遠幸福地歡笑下去。

如今,他果然在家人的護佑里健康快活地長大了許多,只是看她的眼神已不復當年的熟悉和依戀嘛。

他好奇地凝望她片刻,然後告訴他的父親,「父王,姑姑又哭了呢!」

許知言的眸子不若尋常清亮,黯沉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歡顏慌忙擦了淚,凝神去診脈。

小世子見父王沒理他,又去扯慕容雪的袖子,「母妃,什麼是親人?」

慕容雪怔了怔,「就是很親近的人,一家人。」

小世子便道:「那天父王說,姑姑是我們的親人呢!」

慕容雪抬眼看一眼許知言,然後柔聲道:「嗯,姑姑在你很小的時候抱過你,說是你親人,也沒有錯。你以後要多和姑姑親近親近,長大了也要常去看望姑姑,才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知道嗎?」

小世子便綻開笑容,答道:「知道了,母妃!」

他甚至伸出手來,去擦歡顏的淚水。

不再是小時候那般無意識地亂抓亂摸,真真切切地用他小小的手掌,笨拙地為她擦著淚。

蕭尋抱著肩靠在牆邊,唇邊維持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卻沉默地沒有再說一句話。

許知言苦澀地笑了笑,輕聲道:「顏兒,姑姑在給你診脈呢,別亂動彈。」

小世子應一聲,果然收回了手,卻去揉自己的肚子,委屈道:「宮裡那姑姑給我的點心是好吃,可吃了肚子好疼。這會兒又疼了!」

許知言、慕容雪都是神色一緊。

慕容雪去為他揉著,柔聲問道:「疼得厲害?」

許知言卻看向歡顏。

歡顏終於凝神診了脈,驚怒地抬起眼來,說道:「是毒?」

許知言問道:「是。要不要緊?」

歡顏道:「毒性挺烈,好在中毒很淺,治得也及時,的確沒有大礙。但如果調理不當,這兩日很可能會上吐下瀉,多少有些傷身體。」

慕容雪忙令把太醫開的藥方拿過來,「你瞧瞧這個怎樣?本已叫人抓藥去煎了,但歡顏姐姐開的方子,必然比這些人強上十倍。」

歡顏將那方子仔細看了一遍,取了筆墨來,果然改了幾樣;而用上的藥材里藥量也有改動。

她道:「這兩樣太苦了,孩子太小,便是哄他吃了,只怕還會吐出來。我另外再開個葯浴的方子,待會兒讓人煎了來泡上一個時辰發汗,再睡上一晚,大約明天便沒事了。」

慕容雪笑道:「那再好不過了!如果顏兒病著,他不舒服,我也像在油鍋里煎著般難受呢!不過這葯浴之類的,我並不懂得,丫頭們也粗手笨腳的,未必能安排妥貼。歡顏姐姐如果不急著回去的話,能不能幫著看顧下顏兒?」

歡顏忙道:「好,把葯預備好,我來煎藥備水。」

她一邊開著葯,一邊已忍不住問向許知言,「知……錦王殿下,知不知道小世子怎麼中的毒?」

許知言目光投處屋外,輕嘆道:「大概……父皇疼愛他反而招禍了吧?只是在吉淑妃那裡喝了一口甜湯而已……」

「吉淑妃……」

歡顏思量著景和帝的妃嬪里似乎沒姓吉的,難道是後來進宮的?

慕容雪已道:「吉淑妃怎麼可能害我們顏兒?必定是上面那位想一石二鳥,害了顏兒又嫁禍吉妃,多輕鬆的事兒!咱們只留意著不讓顏兒碰那位宮裡送來的東西,誰想到會買通吉妃的宮女下手呢?幸虧顏兒這兩日喊牙疼,我看著是甜食,喝了一口便不許他再吃,不然……」

歡顏聽得似懂非懂,轉頭看向蕭尋。

蕭尋卻像沒留意,側頭看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麼。

許知言摸著小世子的腦袋,低聲道:「顏兒,記住了,除了母妃和乳娘,誰給你的食物你都只許收下,不許吃,知道么?」

小世子委屈道:「父王從前跟我說過,我一直記著。剛母妃和我一起吃,所以我也就跟著吃了……」

慕容雪嘆道:「是一起吃的。獨顏兒最愛吃的兩樣甜食有毒。想想……真是後怕!」

這日的接風宴極是豐盛,可給這麼一鬧,慕容雪和歡顏忙著給小世子喂葯洗浴,根本沒去吃東西;許知言另喚了前來造訪的幾名文官作陪,雖不至於冷清,可推杯過盞之際,連蕭尋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了。

二人延宕至傍晚才回。

歡顏坐於車中,一路之上只是出神,不是嘆息,便是微笑,只是笑著笑著又會哽咽著落下淚來。

這半日她和慕容雪一起照料著小世子,眼見從前懷中長不盈尺的嬌兒,如今已是伶俐可愛的幼童,自是欣慰無限;可這孩兒雖也和她親近,卻口口聲聲喚著她姑姑,喚著另一個女人母妃……

蕭尋明知此理,回到蕭府便道:「歡顏,呆會記得開貼葯吃了。」

歡顏愕然道:「你哪裡不舒服?要吃什麼葯?」

蕭尋道:「我讓你開貼寧神靜氣的葯自己吃了,免得晚上又哭又笑鬧得我睡不著。」

歡顏怔了怔。

蕭尋又道:「順便給我開一劑也成。我心裡不舒服,不知有沒有什麼方子可以治的?」

他摔門進去,歡顏暈頭轉向片刻,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蕭尋這是生氣了。蕭尋生氣的時候實在不多;以往即便生氣了,隔一會兒自己便會氣消了,再隔一會兒,便會反過來調笑著哄她。

上一回生氣,她才算見識了他的氣性著實不小。只因認定她是為了想跟他前來吳國才肯從他,將她結結實實地欺負完,還十天八天地不肯理她。

這回呢?

她沒做錯什麼吧?

反而是他,明知許知言在,明知她和許知言有著怎樣的過往,還故意和她親昵,令她尷尬的同時,更令許知言難堪難過……

這人到底在想什麼?

為什麼每次欺負了別人還敢生別人的氣?

她想了半天,自覺想明白了,找到坐於窗邊翻閱公函的蕭尋,拉了拉他袖子。

「如果你覺得我去見錦王和小世子丟了你的臉,你也可以去見你從前睡過的那些愛姬。只是你沒和她們生下小娃娃,沒有娃娃可見,便怨不得我了!」

蕭尋忍不住擲下公函,側頭盯她半天,說道:「你該吃藥了!」

轉頭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歡顏不勝抑鬱。

夏輕凰聽到些風聲,過來看望時,歡顏卻先問她小世子的事。

她將慕容雪說的話說了一遍,問道:「姐姐,你聽這話,到底誰在害小世子?他如今還小,沒擋著誰的路吧?」

夏輕凰明知她前來吳國前,問得許知言復明、小世子安好後,便極少理會吳都其他事宜,蕭尋有心病,自然也不肯多說,因此她對宮內外諸事都已十分隔膜,遂道:「你大約不知道,如今景和帝病重,脾氣愈發喜怒無常。他的兒孫眾多,但得寵的就錦王和豫王,如今最可能冊為太子的,也就是他們兩個。」

「錦王吃虧在復明太晚,朝中根基不夠;豫王吃虧在年少,棄長立幼也會給人詬病。可重返京城的楚相他們已經和章皇后聯上了手,一起在保豫王。吳帝病得不輕,本想遂了楚相、章後他們心愿,可錦王妃時常帶小世子入宮去走動,且和吉淑妃交往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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