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六)

「歡顏……」

許知言低低地喚,掙扎著說道,「我……沒事,煩請蕭公子……先去找……」

「是,二哥放心,我一定找到歡顏!」

蕭尋不敢耽擱,不待他說完便趕忙應下,將他推到慕容雪等人懷中,說道:「你們好好照顧二哥,我去找人!」

慕容雪應了,和淺杏等扶住許知言,淚水已經簌簌地掉落下來煢。

而蕭尋已經毫不猶豫地奔入暴雨中。

他的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成說等如果和她在一起,絕不可能放任她在這樣的暴雨之夜流落在山野間吶。

小白狐那裡,必定出了狀況。

三人三馬,目標不大不小,暴雨中的山林越發地幽深可怕,蕭尋本以為不可能那麼快找到線索。

但派出去的人居然很快發現了異常,指著溪泉對岸喊道:「快看,那裡有馬!有馬!好像……是成哥的馬!」

就著閃電瞬間的慘白卻灼亮的光線,蕭尋也看到了,不覺又驚又喜又憂心。

不但有馬,那邊可以略略擋住風雨的高大山石邊,甚至還卧著人影!

她果然還在附近嗎?

那倒在地上的人影中,有她嗎?

對岸雖近在咫尺,卻被一條溪泉隔開,需從前面石橋繞行。此時雨還在下著,山間蹬道都被雨水沖得滑膩異常,溪流更是湍急,這樣的暗夜裡走過去卻也頗費時間。

蕭尋心焦對面的伊人,抬身蹬在旁邊樹上,借著樹枝彈力猛地向對面躍去。

他的輕功雖高,但想越過這道溪泉卻也不易,竟落在對面近岸的水裡,一個不穩差點被水流沖走。

隨行的小戚等人驚叫道:「少主小心!」

蕭尋咬牙,游到對岸捉住對面山石,三步並作兩步爬了上去。

有這位尊貴無疇的公子爺帶了頭,其他會武的侍衛再不敢怠慢,即便輕功躍不過去,也硬生生地游過去了。幸好人多彼此有照應,總算沒人被激流沖走,未曾另生事端。

一群人冒著風雨在對岸查看時,地上昏迷的人,正是護送歡顏回去的成說和另一名侍衛,甚至三匹馬都繫於山林間,雖給淋成了落湯雞,倒也安然無恙。

可是,歡顏呢?歡顏呢?

蕭尋衝過去檢查馬匹。

兩匹輕裝,還有一匹帶著包袱,裡面有用油布仔細包好的瓊響,有雨具,甚至還有不知誰預備的一包點心,早已被雨水沖得化成了一團麵漿。

她應該什麼都沒帶,就那樣……一個人走在暴風雨中,消失在這漆黑冷寂的山林間……

蕭尋忽然覺得有一隻手伸到了他的胸膛里,生生地把他心臟捏得裂開。

他如寶珠般日日呵護唯恐有一點閃失的女子,就這樣……從這裡消失,永遠消失?

他猛地轉過身,紅了眼睛對身後跟過來的侍從吼道:「快找!一定要……儘快找到她!」

「是!」

不論是錦王府的侍從,還是跟隨他前來的蕭氏侍從,再無一人敢怠慢,濕淋淋地分頭竄入風雨中。

蕭尋不斷擦著臉龐掛下的雨水,踩在泥水裡奔走,借著不時亮起的閃電,試圖搜尋到更多的線索。

片刻後,山道上有數盞燈籠的微弱光線穿過雨幕。

蕭尋定睛看時,卻是許知言乘了肩輿匆匆趕過來。

跟隨而至的人不少,連慕容雪、寶珠、淺杏並太醫等人都披著蓑衣圍在肩輿前後,神色間難掩的驚惶和擔憂。

以許知言的身體狀況,只宜卧床休養,哪裡還經得起在這樣的雨夜奔波勞碌?

蕭尋撕下一角衣料,將山石邊的一包淋得快要散開的藥包起,才走到許知言跟前,說道:「二哥不用太擔心,成護衛他們應該是著了歡顏的道兒。她應該一時任性,自己走開了。二哥身子正虛,還是先回去,保重自己要緊。」

慕容雪嗚咽道:「是啊,知言哥哥,我讓人送你回去,我和蕭公子帶人在這裡尋找,可好?」

許知言不答,只向蕭尋問道:「可有什麼線索?」

蕭尋道:「歡顏下的毒只怕沒那麼容易解,成護衛他們還昏迷未醒,沒法問出什麼來,已經叫人送回去了。從這裡的情形看,她在那邊山石前呆了很久。」

他把手中的葯交給隨行來的太醫,說道:「看下這是什麼葯。」

這葯正是太醫親手抓的,不過略翻了翻,便回道:「這便是傍晚為歡顏姑娘抓的保胎葯。應該還有一包墮胎藥是放在一起的。」

許知言身體晃了晃,啞著嗓子道:「她把墮胎藥帶走了?」

「沒有!」

蕭尋忙扶住他,只覺許知言的手竟似比外面的冷雨還要冰上幾分。

他身在肩輿之中,被可以阻擋風雨的圍幔密密罩著,身上穿得也厚實,並未淋到風雨,可他的面孔像山邊被雨水沖刷了多少年的岩石,是一種飽經滄桑的無力的的灰白。

蕭尋暗自擔心,忙解釋道:「她哪包葯都沒帶走。這葯還整的,另一包墮胎的應該早被她扔了,河邊還有些藥材散落著。她……應該想要這個孩子的……」

「是……她想要這個孩子,想要……」

許知言站起身,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把阻攔他的人都推開了,踉踉蹌蹌奔到雨中,沖向那處山石。

慕容雪驚叫,寶珠手忙腳亂地拿過蓑衣為他披上,緊緊扶著他,卻只能拉他避開前面的樹木山石,再無法動搖他衝下歡顏最後呆過的地方的決心。

他一晃身在歡顏坐過的地方坐下,玉青色的潔凈衣袍頃刻泡在了泥水裡。

蕭尋忙道:「二哥,請保重!便是歡顏在這裡,一定也不想二哥這樣不愛惜自己。」

他遲疑了下,又道:「何況,她也不算一個人走的。這裡有剝開的榛子,小白和阿黃應該都跟在她身邊。」

「小白和阿黃……」

許知言慘淡地笑起來。

「她跟我這麼多年,最後能陪著她的,就是一隻猿,一條狗嗎?」

蕭尋勉強道:「二哥放心,她肯帶著它們,她還需要它們陪,便證明她心裡還有希望。」

「希望……歡顏就是抱著希望坐在這裡么?」

許知言向對面一指,道:「對面……就是凝香小榭?」

蕭尋嘴唇動了動,澀聲道:「對,對面就是你住的地方。其實……她只要高聲喊一聲,大約你就能聽到了!」

「對,她必然喊過……」

在她的心裡,在這樣的風雨里,她必定無數次喊著他許知言的名字。

她如此了解他,當然會猜到他在她離開後必定會詢問這是什麼藥方。

她那樣驕傲,已經低聲下氣求過他,又通過藥方那樣明白地告訴他,她已有孕,當然是萬般期盼他將她留下。

再冷的夜,再大的雨,她不肯走,她苦苦地等待著他的決定……

可她沒有等到。

她懷著他的孩子,被他趕逐得遠遠的,獨自徘徊在這樣可怕的夜晚,在電閃雷鳴之際,哭泣著尋找她丟失的愛情,丟失的家……

許知言扶著山石慢慢站起來,解開眼睛上被淋濕的布條,向著天空嘶啞地高聲呼喊。

「蒼天!若我曾有不敬不義之處,若歡顏曾有不敬不義之處,請報應在我許知言一人身上!目盲也罷,耳聾也罷,甚至要我一條性命也罷,要我來世贖罪也罷……我無怨無悔,只請你……放過歡顏,放過她的孩子……」

「我求你,一定要讓他們好好的,好好的……」

又一道閃電劈過,天幕像睜著通紅眼睛的怪物在獰笑。

許知言似乎看到一抹光亮閃過,蒼涼地笑了起來。

天都有眼睛,他沒有。

他,什麼都沒有。

連歡顏也沒有了。

慘淡地啞笑一聲,他沿著山石慢慢滑倒下去。

「二哥!二哥!」

蕭尋驚呼,慌忙把他抱住。

太醫和侍從們驚叫著,已經慌作一團。

蕭尋望著遠遠近近的黝黑山岡和重重雨幕,沙啞地又喚了一聲。

這一回,他喚的是歡顏。

他沙啞著嗓子高聲叫喚道:「小白狐,你在哪裡?」

「小白狐,你快出來!」

「小白狐……」

又一聲咆哮巨雷,徹底他的聲音淹沒。

他木然立著,依稀又看到那笑容明媚的少女款款走來,促狹地說道:「蕭尋,我要拿毒蠍子咬你!」

雨打到臉上,順腮滑到唇舌間,竟然是熱的,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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