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人事改,三春穠艷,一夜繁霜(三)

歡顏望著他那被布條縛著雙眼,淚水彷彿又要落下,忙忍住,上前規規矩矩見了禮:「見過二殿下!」

許知言扶著額,低聲道:「歡顏,不用多禮。」

那聲「歡顏」,忽然間便讓歡顏哽咽住,只是獃獃地看著他,許久都說不出一個字來。

從歡顏六歲和他相識開始,除了灰心避入朱陸鎮蕭宅那一次,從來沒有分開那麼久過。

他現在也應該正在煩惱吧煢?

這樣扶著額的姿態,她再熟悉不過。每次愁郁無解時,他總是這樣一個人扶著額靜靜沉思。

慕容雪見歡顏含淚發怔,忙拉過歡顏在一邊坐了,笑道:「我去喚人倒茶來,姐姐先和知言哥哥說會兒話吧!」

她又到許知言跟前,將他跟前的兩本書收了,說道:「知言哥哥,晚一點我再念書給你聽。這些兵書雖是抄本,但都是我爹爹好容易尋出來的,算來也和萬卷樓那些孤本差不多,外面絕對看不到呢!」

許知言道:「好。辛苦你了,阿雪。」

慕容雪臉上便浮過緋色,小心地為他將額邊散落的發掛回腦後,輕聲道:「那我出去啦!」

許知言唇角彎過一抹溫柔淺笑,拍了拍她的手,柔聲道:「去吧!」

慕容雪這才姍姍而去,猶自目光戀戀。

他對她的言行舉止,看著異常眼熟。

並且,刺心。

他所有的溫柔,原來只是對著她的;現在,她成了外人。

歡顏垂下頭,看著慕容雪綉著鴛鴦百合的鞋子輕巧地從跟前走過,默然地抱緊手中的包袱。

她聽到許知言很輕地啜著茶,她甚至想像得出他沉靜地品茶的模樣。

若她在身側,他的淡漠容色里便會挑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只在唇邊微揚之際,便有一種令人神馳魄動的魅力,讓她偶爾瞧見,便能看得呆住。

許久,許知言淡淡地問:「歡顏,有事?」

依然是熟悉了多少年的語調,不急不緩,可關懷裡的疏離卻是那等顯而易見。

歡顏眼前有點模糊,急忙霎了霎眼,將手間的包袱解開,露出瓊響沉凝光潤的琴身。

她站起身,將瓊響遞到許知言手邊,低聲道:「蕭尋讓我把瓊響帶給你,說已經修好,如今完璧歸趙。」

許知言伸出手,似想去接瓊響,又似想去觸摸靠近自己的那個人。

但他終究把放到他手邊的瓊響輕輕推了開去。

歡顏抬眸看他,「殿下,這是你最珍愛的琴。」

「不錯,它曾是我最珍愛的,但未必是我一直珍愛的。我已有了更好的琴,不想再要這把。」

許知言緩緩道,「何況你也知道我的脾性,多少有點潔癖。你認為,已被別的男人用過的東西,甚至已經完全轉到別的男人名下的東西,我還會收回嗎?」

歡顏不由地面色雪白。

她隻字未提來意,只借著瓊響語帶雙關略作試探,他竟完全明了,如此……言辭刻薄地拒絕了他的琴,她的情。

許久,她才道:「瓊響是木質的,便是把它摔爛了,砸碎了,也不會有人聽到它喊疼,不會有人看到它落淚。可沾了多少年的人氣,它的確通了靈。如果和它心有靈犀的主人拋棄了它,只怕它寧願自己不復存在。」

「那隻能證明這琴太蠢了!既然原來的主人棄了它,那主人又怎會還是它心有靈犀的知音人?既然有了新的主人賞它惜它,便該承歡於新主人跟前,才算三相得宜,各得其所。」

「原來的主人真已棄了它嗎?原來的主人,真的已經不是它心有靈犀的知音人了嗎?」

歡顏擦去無聲掉落的淚,嗓音嘶啞,卻清晰有力,擲地有聲。

「如果知音那樣那樣容易尋求,伯牙為何單單看中一個砍柴的子期?如果知音那樣容易更換,伯牙為何摔琴而去?」

許知言便笑起來,嘲諷道:「歡顏,雖說你生得不錯,人也伶俐,可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說到底,你也只是個小小侍婢而已,便是曾和本王有過肌膚之親,也沒什麼大不了吧?高門大戶的公子少爺們,有幾個不曾與自己的親侍丫頭有染?又有幾個真會把自己玩膩的丫頭長長久久留在身邊?何況,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是蕭尋的女人!」

「我是蕭尋的女人……可蕭尋敢送,殿下不敢收?」

許知言臉色一沉,冷淡道:「你敢激我?可你憑什麼認為,我會把蕭尋也玩膩的女子留下來自己享用?」

羞辱。

如此刻意的羞辱。

他聽得到歡顏努力壓抑住的嗚咽和努力偽裝出的堅強。

從小看著她長大,他比誰都懂得她的柔軟和直白。

只要再逼一逼,他相信,只要再逼一逼,她必定會無地自容,落荒而逃。

她會像一隻被拔光刺的刺蝟,遍體鱗傷,鮮血淋漓,奔走到外面的風雨里,下意識地奔到能為她遮風擋雨調養創傷的地方去。

而蕭尋,那個看似風流疏曠實則機謀百出的蜀國少主,想必早已在外等候,等候她被他傷得體無完膚,絕望地逃回他身邊。

他只是在配合蕭尋,演好與她相關的最後一齣戲,努力把這一生最大的期待和最多的美好一手推開,還得感激蕭尋的笑納。

蕭尋,可能只有蕭尋,會遵守他的承諾,寬厚地容下她和她所有的過去,給她溫暖,給她重新開始的希望。

歡顏果然哭了起來。

她道:「蕭尋是個君子,和你一樣的君子。當初若不是你有把握雙目復明,有把握給我未來,你不會碰我;蕭尋明知你我被逼,明知你我兩情款洽,他又怎會碰我?知言,你在羞辱我,還是在羞辱你自己?所謂知音,不僅是你知我,還有我知你!」

許知言頭部驟然大痛,眼睛裡突突跳著,不知是血,還是淚,溫熱熱地往眼眶外直撲。

歡顏握住他的手,淚水一滴一滴落下來,猶自在說道:「知言,如果你當日雙眼復明,我們便走不到這一步了吧?如果你的雙眼現在還有希望治癒,你也不會這樣待我了吧?其實我從沒有祈求什麼。作為失職的醫者,除了儘力補救我的過錯,我也沒有資格再祈求什麼。我只求留在你的身邊……哪怕默默無名,不被任何人知曉……我希望還有機會看到你,我希望還有機會給你診一診脈,治一治眼睛……」熱淚滴在許知言手上,他忽然間痛恨她為什麼不繼續把她的堅強偽裝下去,為什麼不維持她從小到大就保有的小小的倔強和驕傲,為什麼在這一刻忽然在他跟前放棄自尊如此地低聲下氣……

她甚至說得很明白,她雖不願做許知捷的外室,卻願意為了他們那段情,靜靜地生活在某個遙遠偏僻的角落,從此不求名份,不為人知,不相困擾,只求偶爾看上一眼,感覺到彼此心靈交匯的溫暖……

「你……你走開……」

他大慟,幾乎喘不過氣來,卻狠狠地推向她,努力要把奮不顧身靠向他的女子推開。

可這些日子好容易調養出的一點體力彷彿已被她的淚水溶化。

他推不開她。

不但推不開她,他甚至很想抱住她,把她抱得緊緊的,在她耳邊無數遍地喚著她的名字,告訴她,他有多想她,多怕傷害她,多想讓她幸福快樂。

他是如此地喜歡她,甚至遠比她對他的喜歡長久而深遠。

可再怎麼兩心相知又如何?

她嚮往的天地他再不能給予,他不能把前程尚有光明的她拖入到自己這無底的漆黑深淵裡。

長於春夢幾多時,散如秋雲無覓處。聞情解佩神仙侶,挽斷羅衣留不住……

他忽然間坐都坐不住,身體直往下傾去。

歡顏看得到他驟變的臉色,反手搭上他的脈,啞著嗓子喊道:「知言,知言,你哪裡不舒服?」

掩著的門驀地被推開,慕容雪白著臉奔進來,慌忙抱住許知言,叫道:「知言哥哥,知言哥哥,你怎樣了?」

許知言努力穩住自己的身子,輕聲道:「我……我沒事。」

慕容雪哭道:「這還叫沒事?才養得好些,你真要急死我嗎?」

她扭頭向外叫道:「來人,來人,快傳太醫!快傳太醫!」

許知言說要出外散心,眾人也怕他悶壞了不敢阻攔,但隨行大夫和藥物卻是齊備的。此時慕容雪一聲吩咐,隨行的許多侍從早帶了兩個太醫湧進來。

連扶帶搡之下,正為許知言把脈的歡顏已被擠開,擠到了遠遠的角落。

她抬眼看時,卻有一半是不認識的,想來都是慕容雪的人。

寶珠眼看插不上手去,過去拉了歡顏到一邊,垂淚道:「歡顏,殿下好容易把你安排妥當,剛放心些,你何苦又來招他難受!」

歡顏道:「是我在招他難受嗎?」

「自然是你招他。便是不為你著想,好歹也該為他想想。」

她指了指慕容雪,「他已這樣,若再為你把這郡主得罪了,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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