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從今去,醉鄉深處,莫管流年度(四)

屋裡的談論並不激烈,平靜得像一對好友對月小酌把酒閑談,不久後甚至又有琴聲零零落落響起,而兩人交談聲越來越小,漸漸低不可聞。

或許,只是靜默對坐,再也不曾說話。

又隔了許久,才聽得琴聲里傳來許知言的話語:「寶珠,送蕭公子出去!」

「是!」

寶珠忙擦去淚水,匆匆開門走進房間。

蕭尋正從床邊坐起,嘆道:「婚後我最多呆上十天半個月,也便回蜀國去了。這裡的事……我也無從理會,二哥凡事自己小心。」

許知言淡淡道:「你護得她周全便已足夠。至於我和楚瑜,或和其他人,一切才剛剛開始。」

蕭尋微悚,再不知許知言病重之後的如斯冷靜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寧願許知言能像他此刻的琴聲那樣直白。

如許知言這樣的音律高手,面容上的情緒可以掩飾,琴聲里的情緒卻已天然地無法掩飾。如今,正如此直白地傾訴他的憤懣、痛楚和悲傷吶。

琴聲漸成曲調,也聽不出是什麼曲子,聽來只覺滿懷荒涼如置身荒野,又如誰正踽踽獨行於那漫無邊際的月下雪漠里,苦苦地尋覓著,要尋覓回他明知再也找不回的珍寶。

若一個人的心丟了,該怎麼找得回呢?如果找不回,那種空和冷,又該怎樣去承受呢?

蕭尋聽得站都站不住,踉蹌著便走了出去。

踏出門檻,迎頭星光滿天,紗燈搖曳,階下芭蕉舒捲含情,丁香千千結。

對於許知言,那盈盈秋水目,黛色遠山眉,連同那相伴多少年的淺顰低笑,轉眼如隔天塹。

從此,斯人不見,春夢難憑,相伴唯數枝銀燭,時時煎心,夜夜垂淚。

而他蕭尋,在這場註定了慘淡結局的故事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或許,這結局於他同樣慘淡。

縱然他不甘給人戲耍,於今也不得不先認了這個被人戲耍的結果。

歡顏被傳作了水性楊花、貪圖虛榮的女子,聲譽盡毀。尤其是許安仁那裡,幾處刻意饞謗,早讓他對她印象極其惡劣,才會想著將她儘快處死以免後患無窮。

如今,不論是蕭尋還是許知言,或者是他們的支持者,再怎麼跑到皇帝跟前說她是真的,聆花是假的,許安仁只會更認定歡顏妖媚惑人,妄圖李代桃僵。

何況,明天就是婚期,蕭尋根本沒有反擊的時間和機會。

他默然良久,待要抬步離去時,卻聽許知言那琴聲越發凄厲高昂,竟如杜鵑啼血,聲聲催淚,句句斷腸,指弦中蘊含的情愫由哀痛漸漸轉作絕望,讓人不忍卒聽。

他已分不清自己愧疚還是同情,或許還有步步驚心的相同處境令他不由地惺惺相惜,交錯在胸口堵得難受,定定地站在門口,一時竟邁不開步。

忽聽那凄絕的音調猛地一頓,極刺耳的嗡聲大作,宛如有人在心頭破開一個口子,伸出手去連皮帶血生生地破開。蕭尋像給人重捶一記,強烈的不祥感頃刻湧上,忙轉身奔了回去。

甫到門檻,但聽「砰」地一聲巨響,有一物正被摔在他腳邊。

低頭看時,正是傳了數百年的絕世寶琴,瓊響。

身裂弦斷,寶物眨眼成了廢物,黯淡地躺於地面,猶自有哀哀欲絕的嗡聲,似垂死之人掙扎著吐出的最後一口氣,凄涼慘絕。

寶珠已顧不得看琴,驚呼著奔向床頭,叫道:「殿下!」

包著眼睛的布條不知什麼時候脫落了。

許知言木然坐於床上,唇色雪白,曾經絕美的眼眸終於不再通紅如血,卻布滿淺白陰翳,擋住了他所有的視線。

他定定地望著前方,臉上忽浮出一絲虛涼的笑。

但聽他一字一字喑啞地說道:「自古知音稀,千載一絕弦……」

從此意斷玦離,寶鏡塵灰生,淚盡琴弦絕。

一語未畢,他的身體猛向前傾,在寶珠的驚呼聲里,大口鮮血已從口中噴出。

「二哥!」

蕭尋驚呼,忙衝上前去查看。

許知言掙扎著推他,吃力地說道:「我……沒事,剛憋得難受,這會兒吐出來,已經好了……你莫要和她提起。若她安然無恙,我便……一無所懼……」

若你安然無恙,我便一無所懼……

這句話,誰說過的?

蕭尋腦中混亂得如同揉滿了漿糊,獃獃站在那裡竟一時想不起來,眼睛卻忽然間濕了。

寶珠已去喚了沉修迴轉身來,急急地推他道:「蕭公子,明天是你的好日子,這會兒還是快回去吧!若是有心人編排出什麼話來,更糟糕了!」

蕭尋恍惚應了一聲,卻彎下腰來,把那摔裂的瓊響撿起,才跟著寶珠喚來的小丫頭出去。

到了二門,早有跟他來的隨從接住,送上他的馬匹。

蕭尋握住馬韁,被迎面的夜風吹得打了個寒戰,神智才清了一清。

他低聲吩咐海滄藍道:「留兩個人在錦王府,隨時去問寶珠姑娘錦王的情況。如果有任何不妥之處,即刻通知我。」

海滄藍見他神色不對,連忙應了。

蕭尋上馬,再看了一眼寶華樓。

連暗黑的剪影亦是高聳入雲,巍峨壯麗。

卻與那個常年在萬卷樓里熏陶書香的男子如此格格不入。

海滄藍見他懷中抱著什麼,問道:「少主,那是什麼?要不要屬下拿著?」

蕭尋低頭,才見瓊響還被他抱在懷中。

他要把瓊響帶哪裡去?

難道要指著這被奮力摔毀的寶琴告訴小白狐,那個男子其實還愛著她,並且很愛很愛她?

玉窗結怨歌幽獨,弦絕鸞膠幾時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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