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一點堅如百鍊金,郎應知妾心(三)

蕭尋看著地間雪白絲帕上托著的數十支銀針,一時再想不出她都把這些扎人的東西收藏在哪裡帶了進來。

他問歡顏:「她是什麼人?」

歡顏眼底有燦亮的光芒閃了閃,說道:「我也想知道。」

婦人頭部和胸頸部已扎了二十一根亮閃閃的長針,但也不見痛苦之色。

歡顏又撥開婦人的白髮,取了枚細如牛毛的金針,扎入她腦後的玉枕穴,輕輕捻動。

婦人低低地呻|吟,眼睛卻漸漸流露出一絲清明。

歡顏柔聲問道:「姑姑,好些了嗎?」

婦人張著嘴,翕動了好久,才道:「好……好些……了……」

聲調怪異之極,鸚鵡學舌般僵硬木訥煢。

歡顏誘哄般繼續問道:「那你該記起來了吧?他們為什麼關你進來?」

婦人眼睛便又發直,半天不作聲。

歡顏慢慢地提示道:「太子……太子妃……還有太子妃的知言……」

蕭尋手上一晃,燭淚滴到手上,火辣辣的。

婦人的神情便激動起來,胡亂抓著自己胸前衣衫叫道:「對……對……」

蕭尋只怕她又做出原先遇到的那個女犯的醜態來,也把自己衣衫給扯下來,當著歡顏的面豈不尷尬?連忙伸出手去,抓住那婦人的手,阻止她亂動吶。

那婦人臉色倏變,驀地慘叫起來,人就要坐起。

歡顏慌忙將蕭尋推開,飛快捻動她頭部的數根銀針,放緩了聲音道:「別怕,別怕,他們走了!」

婦人逐漸安靜下來,雙手卻又放回胸前,在裡面掏摸著什麼。

歡顏猛地悟過來,「裹胸?」

婦人點頭,卻又急忙搖頭,「不……不是我……是他們讓我去偷……下了葯……倒……倒太子,倒三皇子……惠妃說,毀……毀的不只太子妃……還有知言,她……她的兒子……」

婦人滿額的汗水越滲越多,眼神越來越驚恐,渾身抖得越來越厲害。

她大約十餘年沒和人說過話了,又半瘋半傻的,顛三倒四的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隨著她越說越多,一個宮廷陰謀的模糊輪廓到底慢慢呈現出來。

那時候的太子自然是許安仁,太子妃則是許知言的親生母親李弄晴。

惠妃得寵,並有當時的權相撐腰,一心想廢了許安仁另立自己的九皇子為太子。其時還有個三皇子也很得當時的順成帝歡心。

三皇子和太子妃從小便認識,多半還有些曖昧情思,便始終支持太子,常在父皇跟前為太子說話。

惠妃遂巧作設計,在某次宮宴後下藥使三皇子和太子妃共寢一處,「抓姦」在床,並取了太子妃裹胸和配飾為證,逼迫三皇子放棄支持太子。

在此之前,惠妃已令人放出流言,污衊太子妃李弄晴與三皇子有染,並暗指其子許知言非太子親生。如果再有那樣的「鐵證」公開,加上惠妃進饞,只怕連順成帝再也容不得那樣的兒媳。

如果許安仁維護太子妃,勢必更受順成帝厭棄;如果不維護,必會被人當作戴著綠帽子的王八太子嘲笑一輩子,連帶愛子許知言都將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

而三皇子擔著誘|奸長嫂的惡名,也將永不可能得人敬重,更別說有所作為了。

李弄晴被算計後深知其中利害。

許安仁雖和她夫妻情篤,但聽久了那樣的流言多少有些心結,偶爾便在言語間露出一些不滿。如果再成為他保住身家地位的絆腳石,曾經怎樣的情比金堅也經不起那樣日積月累的怨念和磨挫。

若到那時候反目分開,她固然失去夫婿歡心,相看兩相厭,連她唯一的愛子許知言很可能保不住。

最後,她選擇了服毒自盡,用死來斷絕了惠妃進一步傷害許安仁等人的可能,並給了許安仁和三皇子借她反擊對手的機會。

惠妃為掩飾自己,被迫將知情者滅口。

而這個婦人,便是當時被拉去圍觀「奸|情」的人證。

她是惠妃的心腹,卻也掌握到了惠妃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卻被關押在這個地方,十幾年不見天日。

那婦人斷斷續續地說著,然後張著沙啞的嗓子大聲號啕,含糊不清地用不知哪裡的鄉音喝罵控訴著。

這一回,蕭尋等一個字也聽不懂了。

歡顏上前,先拔了她腦後的金針,然後將她胸前已經開始碰得歪斜的銀針一一拔出。

婦人喉嚨間咕嚕了幾聲,慢慢倒在地上,竟自昏睡過去了。

蕭尋問:「她沒事吧?」

歡顏垂頭盯著她,淡淡道:「沒死。」

沒死……

這話聽著好生冷漠。

但歡顏的目光並不冷漠,而是淡淡的悵然……和憐惜?

他忽然悟過來。

她是在可憐這婦人,為什麼不在當時便選擇死去,而選擇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

隨著惠妃死去,權相倒台,三皇子鬱鬱而終,九皇子被貶,太子登基……幾乎所有人都遺忘了她,只有她自己還停留在十七年前的驚恐記憶里,悲慘而無奈地活著……

蕭尋終於嘆道:「小白狐,你不能指望這婦人能有庄懿皇后那樣不惜以死全名的取捨。」

「庄懿皇后是以死全名嗎?」

歡顏疲憊地坐到地上,懶懶地攏著頭髮,「我怎麼覺得,她只是做了最恰當最聰明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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