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散,江山信美(四)

齊小觀仿若未聞,站起身來行了一禮,依然直視著宋昀,「皇上可以認為師姐變了,但在小觀眼裡,師姐一直沒變。始終那樣驕傲要強,自以為是,也始終以江山為重,不忘初心。雖說這江山其實跟她姓柳的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大楚對她那個被抄斬滿門的柳家也沒什麼恩惠,所謂的輔佐君王、一洗前恥,也不過師父從小到大灌輸給她的信念,但如今她失去一切,到底實現了她這個所謂的願望,也可死而無撼了!」

即便斷去一臂,即便已有家室,他的目光依然清亮通透,行止曠達磊落,令人如沐陽光,一身峻傲風骨竟不曾更改半分。

他繼續道:「請恕小觀直言,皇上最恨的,大約就是師姐冒死相救,無論如何不肯棄南安侯而去。可皇上別忘了,若南安侯因此死去,皇上也有幾分責任,師姐必會一世難安,——其實,湖州之變,她也早已知曉一切,才會再度重病,才會與皇上疏遠。皇上當日實在不該讓陳曠使計。或許皇上認為南安侯根本不可能逃出來,又或許認為他即便可以逃出,中京那麼大,師姐又沒多少人手可供調遣,別說連來回行程只有三天,便是有十天八天也沒法找到他。可皇上不該忘了,他們雖有緣無分,卻是共過生死、有過情分的。皇上總想著斬斷其他男子對師姐的愛慕,卻不知有些東西根本斬不了,用力太狠,必會傷到無辜!」

「這直言……果然夠直!這麼多年,你的確沒變過。」

宋昀盯著他,忽然便想起入京前的自己。那個謹慎敏感地仰望眾人的少年,便是夢裡都不曾想過,有一日會去傷害那明媚耀眼到曾經照亮他全部身心的少女。如今的柳朝顏很陌生,可如今的楚帝宋昀何嘗不是面目全非?

可齊小觀偏偏說道:「師姐更是沒有變過。想當年,她與皇上素昧平生,見皇上落水,都能不顧自己那點三腳貓的水性便跳下去相救,差點被一起卷到江心去。如今南安侯為了她而重傷,她若不救,她還是柳朝顏嗎?咦,對了,她水性那麼差,大運河那麼急那麼冷的水,她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呵……」

她瀕臨絕境時,到底是誰奮不顧身地去拉她,又是誰咬牙切齒地去推她?

宋昀面上因醉酒浮起的潮。紅驀地褪盡,轉作雪色般的煞白,竟顫著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齊小觀已大步走到殿外,驀地扯下。身上官袍,擲出,揚劍。

碎錦片片紛落如雪時,只聽他愴然長笑道:「師姐,師姐,你終是不明白,不明白……江山信美,終非吾土!終非吾土!」

殿內,宋昀忽然跌坐於地。

「皇上!皇上!」謝璃華慌忙扶起,哽咽道,「你為何不告訴齊小觀,束循之所以會命人帶出柳相遺骨,是因為你已遣使者過去商談,打算不惜代價為朝顏姐姐換回遺骨,給她一個驚喜?陳曠等人原本任務是奉命接應使者,試探韓天遙是否死心只是順便而已……誰曉得韓天遙真的不要命地去盜了?誰又曉得朝顏姐姐竟也不顧一切奔入險境了?」

宋昀陣陣眩暈著,好久才緩過來,澀聲道:「告訴他,又怎樣?左不過是我心機深沉,拆散了這雙有情人。若心裡有我,我做什麼都是情真意切,比如你;若心裡無我,我做什麼都不過矯情添亂,比如她。」

沒走到心裡的那個,送得再多,不過是滿天繁星;走到心裡的那個,送得再少,都能是當空皓月。她選擇了讓誰走入自己心間時,便已註定了另一個人再怎樣努力,不過枉自嗟呀。

夜深了,永巷裡的冷宮便更冷了。

劇兒將窗紙又糊了一層,抬腳將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來的一隻蜘蛛踩死,轉身去看暖爐時,卻覺燭光暗了暗,忙抬頭看時,不覺失聲道,「皇上!」

宋昀一身家常的素白袍子,從冷風裡走了進來,揚手讓劇兒、小糖出去,坐到床榻邊。

昏迷了三日,床。上女子已經瘦得脫了形,一動不動地靜卧著,淡白的唇角尚有一絲殷。紅。

宋昀伸手,用袖子小心地為她拭去那刺目的殷色。

她若覺出什麼,偏過頭,唇動了動,只沙啞地喚著:「維兒,維兒……維兒,娘。親回來了……維兒……」

宋昀輕聲道:「柳兒,維兒沒了,已經沒了。他死了。不過……我們還活著。」

不知有沒有聽到,十一的身子哆嗦得厲害,睫下慢慢滾落淚水,卻繼續說著胡話:「詢哥哥,帶維兒走……泓,泓呢?天遙,天遙!」

她失聲地叫著,猛地坐起身來,「噗」地吐出一大口血,然後側身倒於床。上。

「柳……柳兒……」

宋昀慌亂地擦著血,低低地喚。

十一始終沒睜開眼,竟似聽到了,呢喃般低低應道:「阿昀……」

卻是說不出的凄涼,無奈,蛛絲般輕輕縈在破舊的舊屋中。

她的皮膚滾燙,唇邊開裂,枯乾的長髮里隱見霜白,再看不出半點往日的美貌。

十四歲時遇到的那個精靈般的少女,像是一個夢,一個努力去抓,卻始終抓不住的夢。

可夢境里,那少女明眸顧盼,即便隔著水紋,還是那般的生機勃勃。

她奮力拍著水,那般的怒其不爭,「胡說八道!你看這天地那麼廣袤,未來那麼美好,為什麼要放棄?」

他道:「這天地未來……明明是灰的……」

少女道:「那你便把這天地塗亮!把這未來畫成彩色!」

把天地塗亮,把未來畫成彩色……

彩色?彩色在哪裡?

連大楚的三千里江山,都是灰的,灰的……

宋昀將臉埋到她枯瘦的手掌里,失聲痛哭。

半個月後,韓天遙回京見駕。

彼時,宋昀正坐於福寧殿里飲酒。

他面前有攤開的奏表,批閱的墨跡早已幹了;而旁邊更有大堆奏本跟小山似的,再不知積累了多少時日。

韓天遙從未見過他如此頹喪懶散的模樣,頓了一頓,才上前行禮。

宋昀抖了抖眼前的奏表,「你一日連上三道奏表,都是辭官求去?」

韓天遙沉聲道:「當日臣原與皇上約定,得勝之日,願重建花濃別院,歸隱田園。如今魏國已滅,舊恥已雪,如孟許國、趙池等後起之秀已能獨當一面,是臣功成身退之日了!」

宋昀點頭,卻道:「你走了,可曾想過忠勇軍如何處置?」

韓天遙道:「忠勇軍大都是從前受魏國凌逼的江北百姓,如今收復故土,多有還鄉之念。尚祈皇上論功行賞,賜予錢帛田地,讓他們回自己故鄉定居,既可免去朝廷大量糧餉開支,也不必再擔心他們聚眾為禍,難以節制。」

宋昀問:「如全立等將領也肯?」

韓天遙淡淡一笑,「火里來,水裡去,日日與刀劍為伴,與死亡為伍,究竟能有幾人喜歡?當年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尚能君臣同歡;如今全立不過小小節度使,所求也不過家人部屬平安和樂,皇上願意厚加賞賜,他何樂而不為?還有不願回鄉,想繼續從軍立功的,大可編入禁衛軍內一體對待,皇上從此便無後顧之憂了!」

宋昀定定地看他,忽笑了起來,「後顧之憂……南安侯,若朕告訴你,朕其實沒什麼後顧之憂,你信不信?」

他眼神飄忽,韓天遙完全看不出他想表達什麼,也不願再去細加揣測,只道:「臣一向相信皇上天資過人,可以讓大楚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

宋昀點頭,「隨你怎麼想罷,其實……的確不重要。你早先說了要回花濃別院後,朕便派人去越山重修了花濃別院。如今……那座修好的別院,以及別院里的一切,就算是朕賜你的吧!為楚國拼殺這麼久,朕也不能辜負了你。」

這一年韓天遙大小功績無數,絕不只值一座小小的花濃別院。但韓天遙再不計較,只俯身道:「臣還有一事相懇!」

宋昀端起酒盅,滿滿一盅飲盡,才道:「你說。」

韓天遙微一闔眼,緩緩道:「青城之事,原是臣一時衝動,想彌補當年回馬嶺誤害貴妃之憾,委實與貴妃無關;後來蒙貴妃相救,臣不勝感激,但貴妃清正自持,並未領情。待病體稍愈,她便晝夜兼程趕回杭都,並非有意對皇上失信,小皇子之事更是始料未及。請皇上別再怪罪貴妃!」

「在你跟前也清正自持?以為只有朕矯情,看來她也不比朕好到哪裡去。」

宋昀自嘲般笑起來,「你要朕把她放出冷宮?」

韓天遙忍著胸中燎了多少時日的煎痛,聲音卻已忍不住有些發顫,「貴妃的病情,皇上當比臣更清楚。咯血之症,原需靜心調養,經不起折騰。」

宋昀淡淡地盯著他,「冷宮清靜得很,朕倒覺得正適宜她養病!」

韓天遙眸光愈暗,靜默地立於原地,不再說話。

宋昀卻取出一柄劍來,令內侍遞過去,「聽聞你的龍淵毀了,正好在她宮裡撿了到這柄不要的劍,便送了你吧!」

韓天遙接過,一時不由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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