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遙,風雪千山(四)

第二日,韓天遙、十一向陸婆婆祖孫辭行。

陸婆婆明知二人均非尋常人,看著傷病大有好轉,遂也不再攔阻,隔日便烤了七八個紅薯,十來個白面饃饃,讓他們路上食用。

夕陽西下之際,十一已通過鳳衛留下的暗記聯繫到潛到附近的鳳衛,問明前線境況。

孟許國、趙池已攻下許州,然後轉道東南方向,與全立夫婦合兵攻往蔡州。因歸丘有部將兵變,魏帝金瑛立足不住,剛剛逃到蔡州預備重整旗鼓,束循聞訊迅速提兵前往,如今已與全立、孟許國等楚兵把蔡州圍得跟鐵桶似的。魏人雖在竭力營救,但從雙方實力來看,國破家亡還在窩裡斗的魏廷早已力拙難支,蔡州被破也是早晚的事。

十一便問:「可有皇上的消息?」

那兩名鳳衛道:「墨虞侯派人稟明貴妃失蹤之事後,皇上便安排我們這些鳳衛前來中京附近尋找。這些日子我們走遍中京附近大小城鎮,彼此間雖有聯繫,但和皇上那邊已斷了消息。」

此來北方,隨行鳳衛不過百餘人,便是盡數派出,想把中京附近城鎮找遍也不容易。鳳衛間雖有一套自己的聯絡方法,但多集中於人煙稠密的鎮上打聽尋找;十一在偏遠鄉間養病,連院門都沒出過,自然無從知曉,更無法傳遞自己的消息。

十一沉吟道:「那泌州……沒有任何動靜嗎?有沒有聽說調兵之類的事?」

「沒有。」其中一名鳳衛答著,忽然「咦」了一聲,「其實傳過一次消息過來。」

「什麼消息?」

「讓我們尋訪郡主的同時,也順便尋訪附近有沒有特別擅治小兒弱症的大夫。如果有,需立刻送往泌州……不過那已是十來天前的事了!」

兩名鳳衛一時不大敢看十一神色。

彼時彼地,泌州身患弱疾的小兒還能驚動皇帝傳來消息的,除了小皇子,連這些鳳衛都想不出還有誰。

十一早已變色,匆匆和他們要了馬匹,和韓天遙飛奔而去。

各處官道雖還設有關卡,十一等早先研究過地形,想另覓小道離開並不困難。只是蔡州和泌州方向不一,行到第二天早上,二人便不得不分道揚鑣了。

十一聞得維兒可能病發,焚心如火,撥馬要轉向岔道時,韓天遙忽喚住她。

她轉頭看時,韓天遙已撥馬行到她身畔,沉默地凝視她。

十一問:「還有事嗎?」

韓天遙眸光憂傷,緊抿的唇角動了動。

願與你隔絕人世喧囂,願與你縱馬山水逍遙,青山白雲相伴,松柏蘭竹共老,日日買花載酒,如此一世可好?

但他終究將所有的冀望吞下,如生生吞下一盅苦酒,尚要溫和含笑,向她仔細叮囑。

「有皇上疼惜,你也不必太憂心,好好保重自己身體要緊。只要……只要你無恙,維兒無恙,終有再見之日。」

只是再見之日,她依然會是宋昀的貴妃。再怎樣情款意洽,再怎樣兩心相知,也是有緣無分,虛空一場。

韓天遙英俊的面龐在顫動,然後慢慢地別過臉,「只要你們好,什麼好,什麼都好……」

他一撥韁繩,策馬,揚鞭,絕塵而去,再不回首。

十一立於原地,看著他晨光翻飛的墨色衣袍,漸漸不見人影,才垂下頭,低低地重複,「嗯,你們好,什麼都好……」

冰冷的空氣吸入腹中,似化作萬千鋒刃,細細割剮著肺腑,臉上卻莫名地濕熱。

她伸手一抹,抹到一大把迅速寒涼下來的淚水,卻很快拍著馬背,散漫地笑道:「走了,走了……這一世的路,不論是長是短,是悲是喜,咱們爬也要爬到底呀!」

也許,真心的歡喜和真心的喜歡,都已是不堪回首的舊夢。

長路迢迢,山水遙遙,回首漫漫風雨道。敘什麼紅塵嬉鬧,說什麼月圓花好,今朝少年明朝老。看什麼鹿眠山草,笑什麼猿戲野花,無非是一枕春夢化蝶隨風飄。莫嘆息,休傷情,自古離恨多,團圓少。

韓天遙趕到蔡州時,蔡州城已被攻下。

魏帝金瑛眼見國破在即,匆匆傳位給侄兒,然後縱火自。焚;侄兒也沒能逃出去,在無路可退時橫劍自刎。魏帝燒焦的屍體被劈作兩半,分別由束循、孟許國領回,好各向其主交差請功。

楚懷宗時國破家亡、帝后妃嬪和三千宗親所受的奇恥大辱,終於在此刻得以洗雪。——這也是十一寧可犧牲自己、犧牲愛情也要達成的願望。雖不是她親自領兵,但正是她在背後的激勵和策劃,才讓宋昀順利掌握朝政,扶持主戰大臣,一步步達成目標。

韓天遙不曉得十一會不會開心,但他聞著四處怪異的焦臭味,再無半分得勝後的興奮。

全立夫婦、孟許國等見他無恙歸來,無不高興。

全立更道:「我等前往蔡州的行動,原是南安侯布置。此次功勞,需記我們天遙一筆!」

韓天遙淡淡一笑,「全大哥,你也曉得我的心愿,並非建功立業。」

全夫人已笑道:「侯爺,你不求功名,難道我們就是為了建功立業而來?」

全立也嘆道:「天遙,你也曉得,咱們這些人,故鄉就在這邊,只可恨靺鞨人兇悍狠毒,逼得咱們無處容身,這才投往南方,幸得老王爺一意收留保全……如今,咱們終於回來了!」

全立夫妻和大部分忠勇軍原是江北百姓,所在城池淪陷於魏人之手後,當日曾抵抗過魏人的百姓屢受迫害,全立更是舉家被屠,只剩全立和他二哥,遂聚集同受壓迫的其他百姓高舉義旗,投奔楚國。如今魏帝被滅,全家所在的穎州也已收復,他們漂泊多年,終回故土,自然感慨萬千。

孟許國在旁笑道:「全大將軍若是想念家鄉,等此間事了,大可回去住上一陣。」

全立明知韓天遙和楚帝、貴妃的糾葛,回想這些年朝廷對忠勇軍或明或暗的提防,嘆道:「只住上一陣么……可前兒我們那些兄弟到穎州走一回,個個哭得跟狗似的,再捨不得離開。若北方平定,咱們就此卸甲歸田,安享一世陶然自在,豈不快哉!」

他在孟許國肩上重重拍了一記,笑道:「不然,把功勞都給孟老弟?如今新得了美嬌。娘,再多得些功名,這親事必定辦得更風光!便是叢蓉姑娘也高興呀!」

孟許國濃眉黑眼,英姿勃勃,被全立這麼一說,那小麥色的面龐卻泛出羞赧的赤紅來,「全大將軍又來笑話我!」

說話間,帳篷口露出尖尖的一對淺綠繡花鞋,然後探入一小小腦袋。

孟許國整個人都似亮堂了,匆忙奔過去問道:「蓉兒,你怎麼來了?」

那少女便大方踏入,盈盈笑著看向韓天遙,「久仰南安侯威名,我忍不住過來瞧瞧。」

孟許國寵溺地摸。摸她的頭,說道:「嗯,也好,咱們都是生死場結下的情意,日後必會常來常往。」

他又向韓天遙介紹道:「侯爺,這位是叢姑娘,單名一個蓉字。是我半個多月前從魏兵手裡救下的女孩兒,可憐一家人都已死於兵亂,只好先收留著……」

如今他這眼神動作,擺明著想永遠收留著了。

韓天遙盯著這少女和魏國九公主金從蓉一模一樣的清麗面容,「噢」了一聲。

隔日韓天遙才有機會與金從蓉單獨說話。

「金姑娘,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金從蓉莞爾,「我不該待這裡,那待哪裡?追隨我的姐妹們去和都,受那些畜生日夜污辱,然後發配為最低賤的營妓?還是跟著我那不爭氣的父皇共赴黃泉?」

「這裡是楚營,你身邊的人是楚國大將,和魏國有血海深仇的楚國人!」

「我的仇恨太多了,暫時還恨不到楚人身上。畢竟楚國當年也被魏國欺負得挺慘,就像如今的魏國被東胡欺負得太慘!何況這世間,我恐怕找不到比許國更愛惜我的人。」

金從蓉懶洋洋地笑,「韓大哥,你放心,我不是不知趣的人。別的不說,你只問楚人和東胡人聯手攻城之時,我可曾使過壞?既然挽天無力,我只能用另一種方式盡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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