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逐,死生不棄(四)

「可是,詢哥哥,若有機會一切重來,也許我還會是同樣的選擇。」

十一眼底酸得厲害,如少時那般去牽宋與詢的袖子,卻意外地撲了個空。

他便坐在他跟前,人如玉,花似火,觸手可及,——偏偏在觸碰之際似隔著無形的牆,水紋般透明而柔軟,生生將他們阻隔開來。

「並沒有機會一切重來,但你走到這裡,也許……是一切的終結。」宋與詢的笑意恬淡,「可不該終結對不對?」

十一惘然,「詢哥哥說什麼?」

宋與詢忽素袖一揮,眼前的水紋驀地化作大團濃霧,濃得再看不清他的模樣,連火焰般的彼岸花也失了蹤影。

她待要再喚他時,喉間卻似被濃霧嗆住,想咳卻咳不出來,胸口便憋得陣陣地疼痛。

而耳邊,尚聽得宋與詢浮在雲煙里般的無奈卻溫柔的嘆息,「還會是同樣的選擇……朝顏你好可惡。只是我的朝顏……向來如此。」

十一想回答,但拼儘力氣也說不出話來,努力地咳著,咳著,似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咳出聲來,然後吸入大口冰寒的空氣,甚至唇邊也嘗到了雪花的味道。

有炫白的光線刺著眼睛,又有喑啞的呼喚在耳邊。不是宋與詢清醇的嗓音,甚至喚的也不是「朝顏」。

那人聲聲喚的,是「十一」。

這世間喚她十一的,原只剩了一人;如今,連那人也很久很久不曾喚過她「十一」。

十一嗆咳著嗓子里淀住般的泥沙,終於睜開眼睛,看向對面那雙深凹的黑眼睛。

韓天遙屏住呼吸盯著她,慘白的唇動了動,居然再沒能發出聲音。他的雙臂愈發有力地將她擁住。

天已經亮了,雪勢也小了些。他們正蜷於江邊一株老榕下,旁邊散亂地堆著兩人的濕衣。包袱早已解開,裡面能取暖的衣物都已被取出。一件棉袍披在韓天遙身上,中衣和狐裘也是男裝,但已換在十一身上;韓天遙擁緊她裹著唯一一條毯子取暖,不斷搓。揉她冰冷的手足試圖讓她緩過來。

「都過去了!」他終於柔聲道,「最困難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我待會兒便帶你去找大夫。」

十一摸著身上乾燥的衣物,明知必是他為自己更換,再無法責怪,只低啞著嗓子道:「你照看著自己便好。」

韓天遙傷勢沉重,尚未完全脫險,需好好調養。這樣的冰天雪地渡河逃生,本是迫不得已時的死中求生。十一這幾日病發,根本沒想過自己也能渡河,包袱里只為韓天遙預備了更換的衣物和藥丸乾糧。但終究兩人竟都從那激流中倖存下來,哪怕是如此不堪的一個重病,一個重傷。

十一幾乎凍僵,好容易蘇醒過來,慢慢恢複正常的知覺時,立刻發現韓天遙體溫高得極不正常,分明又開始高燒。

韓天遙也深知再次高燒有多險,眼見十一清醒,便扯過那包袱,打開油紙,很快發現兩瓶藥丸。他取過,問道:「服幾粒?」

未等十一回答,他已各倒出半瓶,也不管那藥性藥效,盡數塞入口中嚼碎咽下,才皺一皺眉,抓過一團雪吞下。

十一預備的是藥丸,本該溫水吞服,他這樣嚼下,自然極苦。雪水倒是可以將味覺一時麻木,卻無異於飲鳩止渴。只是現在他們旁邊只有濁浪滾滾的大運河,哪裡來的溫水?

韓天遙咽下雪水,又去翻十一換下的濕衣,「你隨身沒帶自己的葯?」

十一搖頭,忽道:「給我看你的手。」

韓天遙想縮回時,十一已執住,解開他右掌隨手胡亂纏著的帕子,看看上面浸透的血水,抬手從包裹中取出一匣藥粉,倒在韓天遙猙獰的傷處,用乾淨布條仔細包紮了,又道:「雖說無法清洗,還是上些葯才好。把袍子脫了。」

韓天遙默不作聲解開外袍,由她替他將右胸也重新上藥包紮完畢,忽轉身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

他低低道:「對不起,十一。自從當年中了毒,我的眼睛一直不大好……看不清你要的是什麼,我自己要的,又是什麼。十一……」

他的唇滾燙,觸著十一的脖頸,像灼亮的一團火。十一苦澀地彎了彎唇,忽打斷他,「天遙,我們如今該想的,是怎麼活下去……」

韓天遙凝視她蒼白瘦削的面容,手指在她面上的傷痕處輕撫過,輕聲道:「我會活下去,你……也會活下去!」

十一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拄著竹杖,一步一步艱難地跋涉在雪地里。

重病加凍傷,她已虛弱到極致;只是好容易掙扎過來,她再不肯說氣餒放棄的話,讓韓天遙用畫影劍砍了段竹子,然後柱著竹杖,扶住韓天遙強撐著往前走。

雪花飄飛中,山川樹木無不銀妝素裹,難辨道路田野。舉目四望,不見行人,也不見村落炊煙,竟如雪漠般清寂著。

才行不過里許,連拄杖而行都成了奢望。十一眼前一陣陣地昏黑眩暈,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冰冷的雪花打到眼底她也覺不出冷或痛,反有種異樣的甜味浮泛,如罌粟花般誘人,——彷彿順著那誘。惑,就此放棄掙扎,闔上眼就此倒地,才是最合適的選擇。

她終於一彎腰,又是一口腥甜,而人已單膝跪在雪地里。

「十一!」

韓天遙急急拉她,竟拉不動,只跟她一起摔在雪地中。

十一盯著地上化開白雪的那團殷色,苦笑了下,「天遙,你看到了……有時人實在是抗不過天,不論是情緣,還是命運。你一個人走吧!」

「哦!」

韓天遙被那殷。紅灼痛了眼,呼吸越發不穩。他垂首看她,忽將她用力拉起,然後一側身將她負到背上。

「天遙……」十一抓他的肩,「我病勢已成,即便在宮中有名醫良藥,都未必能救。為一個必死之人搭上自己最後的生機,值嗎?」

「值不值,你說了不算。」

韓天遙的聲音似滲了冰雪的寒意,有些顫,卻是一貫的決然冷峻,不容置辨。他用傷手托住她,另一隻手撿起她遺下的竹杖,咬著牙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再怎樣努力走得平穩,十一還是能覺出他肩背不時傳來的陣陣哆嗦。

他正高燒,燒得厲害。

十一儘力避開他背上不斷滲出。血水的傷處,只在他耳邊嘆道:「韓天遙,想想你的母親,想想忠勇軍。」

韓天遙道:「那你怎不想想維兒?」

十一低嘆:「我當然想維兒。若維兒註定失去我,便更不該失去……」

她住了口,無力地咳著。

韓天遙竟接了口,「更不該失去他的親生父親,對不對?」

十一身軀顫了下,盯著他那因高燒而從蒼白轉作不正常的潮。紅的面龐,竟不曾說話。

很多話以為永遠不會說出口,很多事以為註定只能是秘密,很多時候以為天會塌下來;但當死亡近在咫尺,才曉得其實沒什麼比此時此刻活下去更重要。

十一終於嘆息,「阿昀……拿這個威脅過你?」

韓天遙輕笑,「其實,很多事你早已心明如鏡?嗯,只要你明白,便是濟王那黑鍋我盡數背了也不妨。好吧,這時候跟你說這些,我其實也算是個地道的小人。他……畢竟是你夫婿,卻不知……若我們出事,肯不肯善待維兒。」

十一眼睛漸漸睜不開,只喃喃道:「放心,阿昀……再怎樣城府深沉,機謀百出,終究是心地良善之人。他……視維兒如親生,待我也……到底是我負……負他……」

宋昀對不起太多人,卻從未對不起她和維兒。他用盡心思,付她傾城愛戀,對她愛逾性命,待維兒如珠似玉,細細交織的情意如囚籠般密密地網著她,讓她無處可逃。只可惜……他要的,她始終給不起。

十一說不出那種疲累和無奈,無聲地嘆息一聲,下頷垂落在他的肩頭。

韓天遙僵住,「十一!十一!」

十一沒有回答。

他偏過臉,便看到了她低垂的黑睫,依然美好如造物主最精心最細緻的點染,清傲俊美得不似凡世之人。她的凌。亂黑髮綴著雪珠,靜靜地拂過面頰,在雪花紛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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