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逐,死生不棄(三)

她怒道:「韓天遙,你瘋啦?韓天遙,你吃錯藥啦?」

他回她:「葯都是你給的,錯不錯你居然問我?」

他又道:「我韓天遙這輩子,從不會站到女人身後……」

那些零落的片斷,在鸞鳳和鳴時可以品啜出細碎的歡喜和驕傲,在分崩離析時卻成了不敢觸摸的創傷,永不能癒合。

「韓……韓天遙……」

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眼眶裡忽然間滾燙,熱熱的液體飛快滑過了面頰。

韓天遙忽然間窒息。

他凝視那淚水,然後飛快取過浮木,將一側的繩索從她臂下繞過,用右臂和唇齒幫忙,在她身後扣了一個死結,再將另一側的繩索扣在自己腰間,才將地上的包袱負到背上,低聲道:「好了,這可真像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跑不了了!」

頓了一頓,他居然笑了笑,「若是花花看到我們這模樣,指不定會怎樣嘲笑。其實我很喜歡貓,可我又自負,又自私,總是想不出怎樣討它們的喜歡,結果花花不認我,白雪也養成了別人家的……」

十一已悄悄拭去了淚水,勉強隨他向前行走著,澀聲道:「其實你根本不用討它們的喜歡。你只要記得,花花需要魚,白雪需要你的親近……」

韓天遙道:「嗯,若喜歡誰,便得記住她的喜好,不能剝奪她的喜好,否則,失去只是早晚的事,憾悔終身……」

追兵已到了丘陵下方。十一運功躍到槐樹這邊方才病發,最下方並未留下腳印;雪依然很大,模糊了他們上行的身影和槐樹上方的腳印,於是便聽得那邊有人叫道:「沿馬蹄印繼續追!」

韓天遙才要鬆一口氣,卻聽下方一陣喧嘩,然後便是紛然下馬、衝上丘陵的聲響。

雜亂的腳步聲里,隱約聽得人在喝斥:「蠢貨,蹄印淺了都看不出!」

馬背上沒人,蹄印便會淺些;但踩在雪地里其實分別並不大。東胡人能辨識出這個,足見軍中頗有些能人。——算來十一為逃離之事已布置得很是周密,從官道到豐年鋪、興泰村都已有所考慮,到此處已是不得已而行的最後一條路,再不想對方居然還能緊銜不舍。

韓天遙咬牙,也顧不得右胸和右手的疼痛,扶抱起十一飛快往上奔去。

那邊已有人發現腳印,然後發現二人背影,高呼道:「在這裡,在這裡!」

眼見二人已快到丘陵頂部,已有悍勇的兵丁不顧積雪衝上來,直砍下二人。十一強壓不適,正待拔劍對敵,韓天遙右臂已如鐵箍般將她束於懷中,左手迅速揮劍。

周圍便傳來聲聲慘叫。

韓天遙腳下更不停頓,竟完全無視十一所倚的右胸的傷勢,一步步奮力踏往丘陵頂部。

又一人的慘叫之後,韓天遙溫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邊,「十一,屏住呼吸!」

他用力一蹬,兩人身體頓時懸空,在漫天大雪中迅速撲向丘陵下的激流。

上方東胡人在高喝:「放箭!放箭!」

可黑夜和大雪早將他們身影模糊,滾滾激流迅速將他們吞沒,然後卷往下游。

滾燙的身子乍遇到水中寒意,如有無數支冰箭射來,冷和痛幾乎將十一吞噬。

片刻後,沉沒的身軀終於被浮木和另一股力道帶起。她終於能透出一口氣,卻連呼入的空氣都似帶著細碎的冰棱,扎得五臟六腑都在刺痛。

一隻手將她用力一拉,強將她一隻胳膊搭在浮木上。

然後,她才看清韓天遙漆黑的雙眼。

他緊緊盯著她,看她睜開眼,方才彎出一抹笑,說道:「我們劃岸上去!」

他握著她胳膊的,居然是骨骼筋脈都已受損的右手。包裹的布條雖然還在,如今被水一泡,只怕反成了累贅,勉強能壓住些痛楚而已。但他渾然未覺,只緊緊抱著浮木,努力劈開沖刷他們的江流,奮勇游向對岸。

十一泳技原本就不高明,當日在渡口救宋昀時,便差點把自己也淹個半死,現在重病在身,更是無力,勉強划了兩下,被一波激流一衝,眼前一陣眩暈,竟又嘔出一口血。

韓天遙側頭看時,她唇邊的血早被河水衝去。但他聽得那聲咳,也猜到她情形不妙,忙道:「撐著些,再有片刻,咱們便到對岸了!」

說話之際,又一波水流湧上,頃刻將他們帶出數丈,卻離對岸更遠了。

身處其中,才能覺出人的渺小,也才懂得有時隨波逐流是多無奈。

說什麼人定勝天,可天威跟前,再勇武有才的人也輕賤如螻蟻。帶著十一,韓天遙再怎樣奮力前行,往往是進兩尺,退三尺。浮板能保持他們不下沉,卻不能驅去那侵肌蝕骨的陣陣冰寒。再拖一時半刻,兩人只能活活凍死在水裡。

十一抬頭看了看天空。

大雪仍紛揚而下,東方隱隱露出了一線白。當年為她而死的宋與詢似已遙遠,而眼前至死不棄的韓天遙近在咫尺。

當真要再葬送一名深愛她的男子嗎?

十一無聲地拔。出了畫影劍,割向捆在她身上的繩索。

韓天遙掃了她一眼,壓著浮木的手扣得更緊,更努力地向對岸游著,卻喘著氣說道:「十一,扣緊你身上的繩索。若是你被沖走,我還得返身找你……不過……不過也不妨,若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同生共死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結果。」

十一的劍抬出。水面,刺在了浮木上。

韓天遙笑了笑,「這樣好,再不怕畫影劍跌落到水裡。」

眼見水波又湧來,他沒再急於划水,忽抬手取出腰間的酒壺,拔開木塞大口喝著。

十一盯著他,忽道:「留些給我。」

韓天遙深深地看她,將酒壺遞過,「冬日喝烈酒,果然暖和多了。」

十一將余酒一飲而盡,倒也沒覺得暖和,但腹中的確已有些烈意。她道:「走!」

竟也奮力地划起水來。

韓天遙微笑,卻覺眼眶陣陣地熱,忙凝定心神,努力積攢著力氣,和十一一左一右抱住浮木,用儘力氣向對岸游去。

十一手足都已凍得失去知覺,只憑著本能努力划動手臂,與不時將他們兜頭淹沒的水浪奮力拚搏。

血液似乎還是熱的,正努力迸出最後的力量,在大雪和冰河的夾擊中試圖破開一條路。

他們被衝出更遠,但水流終於平緩了些,於是漸漸可以進三尺,退兩尺,艱難地向生的希望跋涉。

接近岸邊時,十一已看不清那雪,看不清那水,更看不清冷風中瑟縮的蘆葦。

「天遙……」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喚他,卻也是無意識的。

她連他也看不清了,但還能聽到他不屈不撓的划水聲,一下一下,近在咫尺地迴旋於耳邊,有出乎意料的令人安定的力量。

她看不清他,可昏黑的眼前卻意外地亮起了光。

燦金的光芒將那漆黑的眼睛映得璀璨,明珠般華彩曜曜。

隱隱的芍藥花香里,他笑意清淡,暖而柔的氣息無限地貼近她肌膚,「若我平安歸來,我會立刻娶你。等朝中穩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濃別院。」

「無需百花齊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獨艷,便已今生無憾!」

其實,他是真心的;她早就知道他是真心的,只是走得遠,不小心離了心而已。

十一恍惚間笑了笑,人已暈了過去。

夢裡似乎在追尋著什麼,又似什麼都沒有追尋。

她只是在不經意間抬頭時,看到了宋與詢。

大叢大叢的火紅彼岸花旁,他依舊素衣翩然,溫雅清逸,倚著一方白石把。玩著棋子。

見她走近,他拈著棋子,親昵笑容一如既往,「朝顏,如今可知道悔了吧?」

而十一似乎也並未因生死相隔這許久便與他有所疏離,竟如昨日才分別般自然而然地走近他,說道:「悔。」

「悔啊?」宋與詢似微微地詫異,棋子輕敲於並無棋盤的白石上,「不怕,不怕,人生在世,誰都會做幾樣追悔莫及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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