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寂,冷月鐵騎(一)

他轉頭看向趙池,聲音有些啞,「傳令後留意陳曠。他似乎對打回中京很是熱衷,只怕未必願意領命。」

趙池忙應道:「是!不過陳大哥雖急於回中京老家,倒也不是魯莽之人,侯爺待他也好,他斷無不領命之理。」

韓天遙待陳曠好得其實已讓趙池有些嫉妒攖。

陳曠雖不是酈清遠弟子,卻也是少年時便被精心培養,是鳳衛骨幹之一,兼具勇武和謀略,但韓天遙常將他留於自己身側,極少安排他前往危險之處。幾次韓天遙遇險,陳曠不惜性命救護,竟也立了不少功勞,升遷很快。

韓天遙漆黑如夜的眸子凝望遠方,好久才低低一嘆,說道:「若他在京城,雖不能立戰功,卻是宮中近侍,未來功名利祿不在話下。特地趕到戰場上冒險,必定……有其原因。」

陳曠父祖雖是中京人氏,他自己卻出生於別處,不該對中京有太深感情。但十一將他送到韓天遙身邊時,卻明白無誤地提到了中京。

或許,還是與中京有關?

趙池早知雁山來歷,忍不住問道:「侯爺,你是不是還記掛著朝顏郡主?」

韓天遙眉峰一皺,飛快答道:「沒有。我都快忘懷她了。還有,她早已冊封為妃,是皇上的柳貴妃!」

趙池狐疑地瞧向他,只覺他墨色衣衫幾乎與黑夜融作一處,那清俊面龐比先前清瘦許多,雖日夜奔波,塵霜滿面,卻透著股異樣的白皙,反將面部輪廓襯得愈發剛硬如刀削。負手而立時,他像一尊披著盔甲的石雕,堅硬得令人生畏,看不出半點額外的情緒。

大楚的將領,的確就該如此鐵血無情。

靺鞨人又如何,東胡人又如何,大楚還有忠勇軍,還有韓天遙。

泌州,驛館。

戰亂未久的城池依然人心浮動。戰死的士卒早已被安葬,空氣里卻還總浮動著隱隱的腥臭,熏再多的龍涎香也驅不走。不知哪裡的一聲哭號響起,驚動了半醒不醒間的維兒。他翻了個身,小嘴扁了扁,「哇」地大哭出聲。

宋昀匆匆步入,正見十一已走過去,坐到床榻邊靜靜地看她的小傢伙。維兒近月病了兩次,圓臉小了一圈,卻還虎頭虎腦,抬眼瞧見十一,哭聲立時低了,手足並用三兩下便爬過去,小小的身體向前一撲,便已跌到母親馨香柔軟的懷抱中。

十一將他抱在懷裡,捏捏他有些發黃的小臉,維兒再嗚嗚兩聲,便將腦袋靠母親懷裡吃手指,撲閃著水汪汪的眼睛四下張望,立時安靜下來。

宋昀走近,取出維兒含在嘴裡的手指,輕笑道:「都說我們維兒吵鬧,太纏人,可我瞧來瞧去,除了有些黏咱們,哪裡吵鬧了?上回病得那樣,臉都紫了,太醫說那疼得大人都未必受得了,也沒見他怎麼哭鬧。」

但凡天下做父母的,自己的孩子缺點再多,瞧在眼裡也是瑕不掩瑜。何況維兒雖挑人,卻和宋昀極親近,且嬌憨可愛,宋昀稟性溫厚,自他出世之日起便親自養育著,早已視若親生無異,自然怎麼看怎麼順眼。維兒兩次心疾發作,病痛之時更不喜宮人服侍,竟是他這個至尊無上的大楚君主打起精神晝夜照顧,比抱病的十一還要辛苦幾分,卻不曾有半句怨言。

十一早有心結,雖有相府秘室的捨命相護,卻已難掩疏離。

她的心結並不比維兒的心疾好醫,於是這半年時好時壞,始終無法康復。待見得宋昀辛苦,一時也無法再因往事苛責他——何況以宋昀的立場,其實也無可苛責,於是二人間的相處才不再那般僵冷。

這次十一不顧身體未愈,堅持前來北方,宋昀攔阻不住,只說要親去巡邊,竟帶了維兒隨她一同前來。

可泌州剛剛收復,民心動蕩,內外不安,駐於此處的諸將明知三人身份,著實切諫數次,希望他們能離開險地,至少退到棗城以南。

隨行雖帶了太醫和良藥,但外面到底不比宮中,維兒又有些水土不服,雖未發病,卻吐了幾次奶。

十一低頭瞧著維兒,終向宋昀道:「阿昀,如今這邊狀況你也看到了,著實不是你和維兒該來的地方。不如……你帶維兒回宮吧!」

宋昀掃過她指間一封疊起的密函,面色便冷了,「你呢?」

十一抱著維兒,走向臨北的窗戶,也不敢開窗,只透過窗紙盯著外面深不見底的黑夜,慢慢道:「我要去中京。緣由……你該知道。」

「不許走!」宋昀猛地叫出。

他呼吸不勻,快步走過去捏緊她的肩,「你想做的事,交給陳曠就行!他在軍營這半年多,不會白待!」

「他辦不了……」宋昀未曾習武,但十一居然被他捏得骨骼疼痛,而神智卻愈加清醒,「若皇上謀略送他一二,或許……尚有一分指望?」

宋昀的手便不由地鬆了松,卻依然緊握她,「你時常察看輿圖,對於中京附近的情形應該比我清楚多了。雖鞭長莫及,但只要你我還在,一定會有機會。你若有什麼打算,也盡可派人傳訊給陳曠處置;若需要用到南安侯或孟許國,我也可以隨時傳令。」

十一的黑眸中若有一痕秋水閃動,清泠泠說不出是淡漠還是嘲諷,「鞭長莫及……只怕鞭長莫及的,只是我吧?陳曠是鳳衛的人,不過……他這次暗中傳給你的消息,似乎比傳給我的消息更多?」

維兒依在十一懷中,見宋昀近前,小小手指便搭上宋指的手,扭著圓滾滾的身軀要撲到他懷裡。

宋昀的手不覺間鬆開了十一,只定定地看向她,微啞了嗓音道:「你猜疑我……你根本不信我會幫你,或我能幫到你?」

「我相信皇上,我相信皇上是個好皇上。」十一笑得苦澀,「鳳衛不該成為遊離於朝堂之外的力量,能讓他們心甘情願聽命於皇上,其實也是一件好事。」

維兒已撲到宋昀懷裡,宋昀習慣性地將他抱住,卻盯著十一,一字一字道:「柳兒,我從未想過架空你的實力。我只希望你能安心靜養,能和從前那樣,健康,安樂……」

明亮得像陽光,照得人滿心通透;妍麗得像芙蓉,映得人滿懷光華。

可那明媚的少女像一個遠去的夢,他如此費盡心力,依然無法挽留,甚至連她的笑容都開始在記憶里模糊。

近在咫尺的這女子,也許真的只是十一。朝顏郡主早就隨著寧獻太子的死去而死去,復活的只是十一。而他的柳兒,其實從未存在過……

如今這樣眉眼清麗熟悉卻銘刻滄桑的女子,正用更陌生的眼神看著他,平靜地說道:「阿昀英明睿智,是難得一見的好皇帝,也是我向來期盼的模樣……能輔佐阿昀振興大楚,也是我和鳳衛的幸事。」

宋昀掌心儘是汗水,忽冷笑道:「我承認,有些事我做得未必厚道,卻是成為一個你所期待的帝王必須做出的抉擇!可作為一個帝王,我不需要你有生之年虛與委蛇的陪伴!我已盡我所能,盡我所能……」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可他卻不顧自己的身份和北方的險境,執意伴她來到這裡。

但他並不是韓天遙、十一這樣的高手,又是一國之君,絕不可能隨她深入險境,走向步步殺機的中京,或者……青城。

十一看著他起伏的胸口,眉宇間居然看不出一絲悲喜,連聲音都淡漠如水,「我不會忘了自己的承諾,事後一定回到皇上身邊,以有生之年的陪伴,還皇上這些年待我的情。但這一次,尚請皇上容我任性一回!」

宋昀道:「如果我不容你任性,不許你任性呢?」

十一道:「那麼,從現在開始,皇上便祈求我永遠回不來吧!」

宋昀胸中血氣翻湧,居然也有種要吐血的衝動。

但他竟然壓了下來,只是將維兒抱得離她更近,壓著嗓子道:「永遠不回來?你可曾想過維兒該怎麼辦?」

維兒全然不懂得兩個親人間的劍拔弩張,見湊近了母親的面龐,便「哦啊啊」地笑叫著,揪著十一的前襟貼住她的臉,帶著奶香的嘴在咂了幾下,熱乎乎的口水糊了她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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