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祭,投劍還情(三)

狸花貓失了十一的親密愛撫,倒也不著急,攏著四足端端正正坐在維兒身邊,鄙視地看著小傢伙表演,儼然是在看一個無知的小蠢貨。

小瓏兒等都已離開,房中便只剩了帝妃二人和維兒。宋昀打量了下,卻自走到窗邊,又將窗扇打開攖。

十一正待說話時,宋昀已道:「柳兒,這裡血腥味太濃,恐怕維兒受不住。」

十一登時閉嘴,由著陽光大片灑入,然後側身逗弄著嬌兒。

宋昀坐她身側,微笑道:「你也就這時候像個正常女人。方才又問過太醫,說傷勢無大礙,便是咯血之疾,若能少些思慮,再輔以藥物,也不難治。你習武之人,體質原不弱,若肯看淡些,看開些,指不定這病早就好了。」

十一笑道:「阿昀,若我肯看淡看開,必定會安心地在這清宸宮賞花弄柳。可若萬事不理,如今日相府之風雲變幻,誰能保全你,誰又能保全我,保全維兒?」

宋昀靜默片刻,低嘆道:「嗯,總是我思慮不周,連累你病上加病。若真有個什麼,叫我和維兒怎麼辦?」

十一凝視著他,「若我真有個什麼,你自然會好好照顧維兒,並和我在時一樣,好好治理著這大楚江山。」

宋昀便目光冷涼地睨向她,哼了一聲道:「當日我便說了,你休想!若你不爭氣,真的棄我而去,我絕不會再養著維兒,更別想我費盡心力收什麼皇權,復什麼故土!」

十一忽打斷他,「你姓宋!」

宋昀有些懵,「嗯?」

十一微笑起來,「你不只一次說過你姓宋!而且……那日我入密室前聽得很清楚,你向施老兒說,記得自己姓宋!便不為柳貴妃,也不可能容忍大楚江山在你手上沒落毀敗!」

宋昀再不料居然讓她聽了去,撫著額一時作聲不得。

雖是大楚君主,但此刻他低眸垂睫的模樣澄凈明潔,宛與初見時的清澈少年無異。

她的眸光便不覺間柔和,「阿昀,若我當日不肯入宮,你大約也不會真的容忍施銘遠把持朝政,為所欲為吧?」

宋昀眸光一閃,敏銳地盯著她。

十一嘆道:「其實我該更相信你些,相信你絕不是對大楚江山、對天下百姓毫無責任心的男子。若我不入宮,你一樣會是大楚盡心儘力的好皇帝。」

宋昀眉眼真的冷了下來,「你是在後悔你沒有賭?賭如果你不入宮,我肯不肯做一個好皇帝?」

他的身影依然清瘦頎長,看著有些單薄。可便是這樣弱不禁風的少年,面對刺過來的奪命刀劍,敢全然不顧性命地擋到她跟前。

如此聰明,卻又如此固執;如此機關算盡,卻又如此簡單通透。

十一終於自嘲而笑,「其實我也不敢賭吧?便是為了惱我,你大約都能先把江山放到一邊。」

宋昀審視著她,「你……還是記掛著南安侯?便是我待你再好,便是他對你再薄情無義,哪怕他與湖州之變有關,看他這一次救了我們,你就……想回到他身邊了?」

十一倦怠地打了個呵欠,「他和湖州之變有多大關聯,我的確不太清楚。只是還敢奔京城來招搖,反倒讓人疑惑了。皇上還是認定他與湖州之變相關?」

她已昏睡兩天,此時面容清瘦,舊日傷痕便比平時鮮明不少,在她懶散的笑容里似一片飄零的花瓣,又似一柄冰冷的鉤弋,令那張蒼白如紙的面容出閃著令人不敢逼視的艷麗。

「濟王之死,自然與他無關。他回京,也是擔心旁人將濟王之死算到他頭上。不論是鳳衛,還是濟王府的那些人,都不大好感。」

宋昀回答著,竟也沒有直視十一的目光。

他側過面龐淡淡地看著窗外風光,片刻後便轉過了話題:「柳兒,再隔兩日,便是濟王七七之日。你仔細養著,若能養得好些,或許還可以送濟王一程。」

十一逗著維兒,看他小手掌不知何時緊握住她食指,唇角便有漫不經心的笑,「也好。我會將維兒帶去,讓他瞧瞧維兒的模樣。想想與泓也夠刁鑽的,維兒的生辰,恰是他的死忌,這是再不許我忘了他呢!不許我忘了,他允文允武,避居京外,卻被重重算計逼迫而死……」

宋昀靜默地立於榻前,脊背有些僵硬,卻柔聲嘆道:「濟王已依禮安葬,府中親友我們也已妥加安排,下面我會留心著,有合適的宗室子弟便過繼過去承祧濟王,也可免他後繼無人。如今你只安心養病要緊,凡事萬不可再思慮太多。病由此起,還不肯保重,真叫人……」

他的眼圈有些紅,正待伸手去握十一的手時,維兒忽然哭鬧起來。

低頭看時,十一說話間勾動手指逗維兒,維兒手指粉|嫩,大約捏得緊了,便有些被十一食指間的繭磨到,一時不順心,便大哭起來。

狸花貓被大哭聲嚇了一跳,幾乎跳起來,躬著腰瞪向吵鬧的小怪物,恨不得一腳踢下床去。

宋昀卻已彎腰將維兒抱起,輕輕拍打安撫。見他依然哭鬧,沉吟道:「怕是餓了?莫非那乳母又偷懶不曾好好喂他?」

他一邊說著時,一邊已抱著維兒離開,再不要從人幫忙。

十一看他離去,眼圈卻也紅了。

見狸花貓依到近前,便拍拍它腦袋,低低道:「花花,若我也是一隻貓,該多好!」

餓時吃,困時眠,除了捕鼠和找魚,再無憂慮。

便不會再想著,自己視若親人和摯友的兄弟之死,竟與她一心輔助並寄予厚望的楚帝有關。

可宋昀的確是合格的帝王,甚至比她所能期望的做得更好。

他也從未對不起她,是再深情不過的「夫婿」,還因平白多出的「皇子」,做了再合格不過的「父親」。

她咳了一聲,繼續向花花笑道:「我以一生心力,換他江山穩固,夠不夠還欠他的情?」

只是「夫婿」二字,在經歷了濟王之死和這次生死搏殺後,於她似乎越發地遙遠了。

低眸看畫影流光,雙劍相依,恍然便悟出,她可以愛嫖誰便嫖誰,不把跟男人睡或睡男人一回事,可原來還是有個前提,就是那男人須是她心頭所愛。

據說,逝者每七日散一魄,故江南有逢七祭送的習俗。

七七四十九日,七魄散盡,便可往生別處。故而斷七便意味著逝者連魂魄都已離開陽間,與生者再無交集了。

錯過葬儀,十一便不肯錯過斷七之日的相祭。相府那場搏殺雖讓十一再度元氣大傷,但努力調養數日,總算恢複了些精神。

這日十一早早出門,先乘馬車,後改小轎,一路緩緩而行,又在西子湖畔用了素膳,到午後才趕到太子灣。

劇兒扶十一下轎時,太子灣和當年一樣安靜,並未因多葬入一人便顯得紛擾。

維兒難得出門,一路被晃悠悠地顛著,居然也格外乖巧,直到此刻都安靜地睡在乳母懷中。

十一遙遙眺了一眼被密林遮蔽住的寧獻太子陵墓方向,便先走向濟王墓。

因太后、貴妃看重,陵墓修得甚是整肅,只比寧獻太子規格略低。周圍松柏繁茂,翠竹森森,抬頭亦是藍天白雲,陽光明亮得眩目。

十一看從人擺好祭品,上了香,走到漢白玉墓碑前一筆一畫慢慢撫過宋與泓的姓名,又撫向那生卒年,嗓音早已啞了,「泓,我來了。我來看你和詢哥哥。你看,天真藍,雲朵也漂亮……就和我們那些年淘氣打架的時候一樣,很漂亮。可惜,這時節,沒法給你們折梅,只好先敬你們一壺美酒。」

她也不要侍兒動手,令她們在稍遠處候著,自己執壺上前,傾酒相酹。

美酒的香氣在竹香和青草氣息里浮動,十一便有微微的醺意。

她低低道:「泓,我知你委屈,也冤屈。我到底是狠心人,負了詢哥哥,負了你,也負了……我自己。那皇宮從不屬於我。做了我該做的一切,盡了我該盡的責任,便該是我抽身退步的時候了。到時再來伴你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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