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究,霜鬢誰染(二)

「嗯?」

「紅綃和紫紗來自南疆,也的確像於天賜所說,是某處山寨選送的美人。不過山寨並不是尋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一夥強盜聚居之處。紅綃、紫紗其實是他們頭兒的壓寨夫人,都會些拳腳功夫。因他們頭兒三年前在打劫過界商旅時被殺,這兩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於天賜那條線,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們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齊小觀似有些不安,咳了一聲,沒有立刻說下去。

十一再無驚詫之色,只問道:「聶聽嵐失蹤那晚,那宅第附近有無異常?」

齊小觀道:「這個暫時查不出。他們刻意低調,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來往,誰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紅綃的確曾經提前離開,也的確……有人看到她走向聶聽嵐住處的方向。以紅綃和紫紗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幫忙,想把聶聽嵐弄出去並不難。」

他一時不敢說到底是什麼人在幫紅綃。若聶聽嵐的失蹤與紅綃有關,意味著誰想讓聶聽嵐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麼?

齊小觀不敢細想,只含糊地說著,忐忑地察看著師姐神情,好一會兒才又道:「或許紅綃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說不定。此事我會繼續查下去。」

十一緊捏著筆,眸心仿若映了茉莉花的那種白,透著雪一般的寒涼。她忽然打斷他,「不用查了。」

「師姐……」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疲倦地笑,「查的時候沒有驚動皇上的人吧?」

齊小觀垂頭,「沒有。」

「嗯,從此後,你便當從未查過這件事,從來不知道吧……世間事,哪能樁樁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十一手中的狼毫筆忽然從中折斷,一半跌在祭文上,漆黑的墨汁頓時將祭文污了一大團;另一半的斷裂入卻扎入十一的掌心,扎破皮肉,迅速滲出鮮血來。

「師姐!」

齊小觀慌忙叫喚著,忙去查看時,十一已自己抽。出條帕子來,隨手纏縛著傷處,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沒事。小觀,你記著,濟王只是被施相所害,並沒有……並沒有別的隱情,咱們……不必多心。」

她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彷彿在說著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摯友全然無關的事,只是嗓音似被人卡住了喉嚨,需艱難地深深呼吸,才能將她簡短的話語說完。

齊小觀不敢回答。

若宋昀真的參與此事,若十一因此與宋昀決裂,已經全體編入禁衛軍的鳳衛該何去何從?局面一派大好、即將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當如何?

便是從私心計,師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靜養,而宋昀待他們母子的寵愛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像;而齊小觀兩月前已與小瓏兒成親,近日小瓏兒更已有身孕。想他們歷了多少磨難,終於安定下來,他也盼著自己的孩子能生產於安樂祥和的天地間。

可師姐與宋與泓的感情極深,明知事有蹊蹺,又怎能忍得下去,對昭然若揭的事實視若無睹?

十一繼續道:「但相府那裡,不能放鬆監視。施相防範嚴密,先前也曾讓小溫她們暗中使過些手段,都被他避過,這一次雖得手,他未必猜不出是誰使的絆子。自濟王出事,姬煙的表現不可謂不反常,但她似乎還只是被關著,並未被處置。」

齊小觀忙笑道:「這倒也不奇。皇上依著你心意厚葬濟王,等於當眾打他的臉;平素那些依附他的大臣又被壓製得不敢聲張,看看多少的鬧心事兒,他哪裡還顧得上處置姬煙?話說皇上這一招也是厲害,他病勢發作時最需靜養,被這麼著一氣,想不死都難!」

十一道:「皇上和他合作時多,制衡時少,未必知道他手段。而我……」

從她統領鳳衛起,她和施銘遠一系就沒停止過爭鬥;再往前追溯,則是她生父柳翰舟和施銘遠的爭鬥,——那時,柳翰舟還沒將這人放在眼裡,卻一轉頭被害得死無全屍,至今身首異處……

十一抱了抱肩,「小心些總是沒錯。」

齊小觀猜著她心事,點頭道:「師姐放心,我會安排。話說讓施老兒享了一世富貴,還這麼著壽終正寢,真有點便宜他了……」

十一微哂,「再怎樣一世富貴,權傾天下……最後還不是歸諸一坯黃土?」

她語氣蕭索,卻已不是針對施銘遠一人。

低頭瞧一眼被污毀的濟王祭文,她忽伸手扯了,揉作一團丟到地上,慢慢站起了身,問道:「南安侯還未離京?」

齊小觀點頭,「也未回府,化名寄居於一處寺廟,聽聞近日常聽廟中高僧講說佛經。」

「聽高僧講說佛經……」

十一彷彿在讚歎,彎腰將狸花貓抱起,揉著它毛茸茸的大腦袋。

狸花貓被她的動作驚醒,吐著粉紅的舌頭打著呵欠,然後才意識到被女主人抱在手上,頓時受寵若驚。自從十一懷。孕,也不知那些愚蠢的太醫說了什麼,抱它的時候便少了;待多了個小傢伙回來,更是只抱那小傢伙了。

狸花貓著實不明白,那小傢伙有什麼好抱的,——比它個兒大,比它沉,更比它吵,哪能像它這麼皮光水滑,身段柔軟,還善解人意。

自然,十一肯悔過自新,重新領會它的好處,它也樂得受用,遂低著腦袋讓她侍奉,以喉間呼嚕嚕的聲響傳達它的歡愉,並不時對說話的齊小觀報以白眼,深感此人極不知趣。

齊小觀正斟字酌句地說道:「上回南安侯秘密入宮,我們本猜著他是得了什麼證據,才會去見皇上……但這幾日看來,不論是他那邊,還是皇上那邊,都安靜得很,並不見有何變故。或許……真是我們多慮?可南安侯為何放著北方戰事不理,這麼著跑回杭都聽經,委實讓人想不明白。」

十一側耳聽著,許久才道:「小觀,替我暗示皇上,就說我聽說南安侯回來的消息,似乎有些疑慮。」

齊小觀怔住,「這……妥當嗎?或者,師姐可以找個時機試探下皇上?」

十一輕笑,唇角有微微的嘲諷,「我不必試探。我只想給他機會,讓他來打消我疑慮。」

齊小觀不解。

「皇上是個聰明人,太聰明……」十一抱著狸花貓,走到搖籃邊看向熟睡的維兒,低嘆道,「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她想要齊小觀和鳳衛好好的,維兒好好的,忠心的侍兒們好好的,甚至花花也好好的……

還有,她恨不能千刀萬剮的那位……也得好好的。

好好地去尋他們的一世安樂。

她所不能尋得的,她盼她所看重的那些人,最終能尋得。

十一的那篇祭文又拖了一日才寫完。

宋昀來到清宸宮時,迎候他的只有狸花貓。它輕柔地喵喵叫著,豎著竹節般的大尾巴去蹭宋昀的腿,將他引到伏案憩息的主人身邊。

侍女不敢相擾,只在十一身上披了條薄毯,正退在門邊守著。

宋昀走過去,便看到長檠燈下那張熟悉的面龐。

沉睡中,她的眉峰依然蹙著,濃黑的眼睫在眼瞼下方覆了兩彎深色的陰影,弧度美好卻凜冽。宋昀少時的記憶中,她是美好而明朗的,笑容璀璨得好像可以映亮最灰暗的天空;多年後再相見時,她已不再有那樣的笑容,但至少眸光流轉之際,依然晶明燦亮,如流動的水銀般奪魂懾魄。不像如今,她的笑容竟會藏著刀鋒般的清冷。

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他只想給予她所能給予的一切,讓她擺脫悲傷,恢複健康美貌。兢兢業業,苦心經營,無非期待有這麼一天,她能與他攜手比肩,共同站到這江山的至高處。任憑那天地喧囂,四方奔雷,他只要看她一人風華無限,一笑春風起,百媚生。

而不是如今這般,孤傲倔強,抱病在身,似被傷到體無完膚,夢魂俱痛,還在用猜疑的目光冷眼看他。

可湖州之事,那麼大一局棋,不可能全無破綻;韓天遙的回京若是無可解釋,無疑更添疑雲。

「柳兒……」

他極輕地喚,欲去撫摸她頰上那道將她面龐襯得越發蒼白的淺紅傷痕,卻又悄然頓住,唯恐將她驚醒。

修手的手指一轉,他拈過那張寫完的祭文,細細地閱覽。

那本該傷悼痛楚的祭文,竟被病中的十一寫得無限歡快。

兒時的爭吵打鬧,少時的嬉笑張揚,藍天白雲下那群年輕人的意氣風發,在字裡行間躍然欲出。宋昀彷彿能看到,當年那個敢於向朝顏郡主挑釁的小男孩,被小朝顏騎在身下,打得齜牙咧嘴,嚎叫不已;又彷彿能看到,少女朝顏撩。開粉色紗帷,向外輕輕一笑,正當少年的宋與泓便失了魂,恨不能將天地間的所有都呈奉到她跟前。

以他所有,換她一笑。

宋與泓一直這麼做,直到皇位被奪,直到飲下鳩毒。

他做的其實從不比宋昀少。他與朝顏郡主的感情也遠比宋昀所能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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