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寞,鴛枕驚夢(二)

「距離……」十一笑了笑,「你覺得我們間的距離,是近了,還是遠了?」

「自然是近了……」

宋昀想微笑,卻在對著她的清冷眸子時,再也笑不出來。

他不再是鄉野間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顏郡主於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願意,不論十一心裡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為她夫婿該有的權利。

可他們之間真的近了嗎?

「柳……柳兒……」

宋昀無奈般低低地喚。

床褥如此柔軟,更顯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讓人心疼。

她的身體和她的眼神一樣地冷。他再大的熱忱,也無法喚出當日渡口初遇她時,她散發的陽光般的朝氣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麗,卻蒼白,浮泛的是他從未想像過會出現在她身上的虛弱。

他忽然間泄。了氣,慢慢捏緊五指,忽重重一拳擊於床褥,啞聲道:「柳兒,你到底要我怎樣……」

他的面龐伏於十一肩頸邊,便有熱熱的水珠落於十一脖中。十一闔了闔眼眸,眼底閃過疲倦,卻無半絲動容。

她該憐惜他嗎?可又有誰來憐惜她?

為了大楚江山,為了心中執念,她似已付出了所有。若說有辜負,她只是辜負了宋與泓,辜負了她自己,或許……也辜負了韓天遙。

剛睡熟的維兒或許被屋裡的壓抑氣氛驚到,突如其來地大哭出聲。

宋昀頓了頓,忽翻身起來,索然道:「是不是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取代寧獻太子……或韓天遙……在你心中的位置?是不是我再努力,也不可能在你心裡佔有一席之地?」

十一盯著他,「皇上在我心裡始終有一席之地,這和我心裡有旁人並不衝突。只是……韓天遙如何待我,皇上清楚得很。皇上為何還認為他在我心目中,還能與寧獻太子相提並論?」

宋昀有片刻不能呼吸,定睛看她片刻,方才冷笑道:「若非為他,你的病從何而來?無非……恨他的辜負而已!」

十一便輕輕一笑,「或許……是吧!」

宋昀噎住,忽披衣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走了一半,又快步折返身來,抱起因無人理會而哭得大聲的維兒,小心地裹入襁褓中,輕輕拍了兩拍,一路哄著他離去了。

四周便一下子寂靜起來。

十一慢慢坐起身來,只覺胸口發緊,眼底也一陣陣地乾澀,卻不曾掉下半滴淚珠。

她茫然地笑了笑,踉蹌地撲到桌前,顫抖的雙手抱起宋昀方才拿來的酒壺,仰脖一口氣飲盡了,才鬆開手指。酒壺便倒在桌上,來回晃了幾晃,滾到桌邊,卻不曾跌落。

瓷白的酒壺在昏黃的燭光下閃著慘淡的光暈。偏偏在那光暈里,十一看到了多少張熟悉卻已遙遠的面龐。

以死換生的宋與詢,離心離德的韓天遙,含恨冤死的宋與泓,還有身首異處、魂魄無處覓歸途的生父……

到底,誰能有鐵石心腸,受得住這樣一次接一次地絕望心碎?

朦朧里,她似又聽到醉生夢死的琴曲,一時竟聽不出,到底出自宋與詢的太古遺音,還是出自韓天遙的松風清韻。

「詢哥哥,天……天遙……」

她也不曉得該喚誰,只是下意識地想離那琴聲近些,離那可以令一時拔離痛苦深淵的琴聲近些,哪怕只是片刻的歡愉。

一切只是琴聲帶來的虛幻又如何,醉生夢死里的歡愉卻是如此的真實。

她壓著胸口走到窗邊,側耳傾聽,卻已聽不到一絲琴聲。

微風吹過樹梢的聲響里,隱約有孩子的啼哭。一時也辨不出是不是維兒在哭。但那哭聲入耳竟是那樣的真實,真實得就像她的摯愛和親友們的死去和離開,就像她已不可更改的當朝貴妃的身份,還有年輕帝王深不可測的心思和算計……

仁明殿里,謝璃華已然歇下,驀地聽得宋昀到來,不由又驚又喜,忙將他迎入。

宋昀臉色蒼白,眉眼間少了素日的溫雅,有顯而易見的煩亂和羞怒。但他懷中抱著的維兒,卻睡得極安謐。

謝璃華忙向侍女示意,早將搖籃挪過來,讓宋昀將維兒小心放心,仔細蓋好毯子,令侍女與乳。母守著,才挽過宋昀,低聲問:「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

宋昀搖搖頭,「沒有。」

謝璃華親去倒了盞熱茶來,遞到他手上,「那必近日忙碌,累著了,這氣色不大好。不如那邊卧著,我給你捏捏肩背?」

宋昀道:「不用。」

他的眸光依然黯淡,面色卻柔緩下來,側了臉問:「有酒嗎?」

謝璃華怔了怔,「有。只是……」

宋昀疲憊地打斷她,「璃華,拿酒來,陪我喝幾盅吧!」

謝璃華猶豫片刻,便笑道:「好!」

頃刻便已備好一壺美酒,四五碟小菜,擺在一小炕桌上。二人對面而坐,謝璃華親去為他斟酒。

「這酒是紹城貢的,太妃說,皇上少時很愛喝。我也嘗過,果然甘醇,且不上頭。」

宋昀默默品啜,良久方道:「其實那時喝的不過鄉醴村釀,如何跟這酒相比?只是我少時貧寒,偶嘗一杯,便能驚為天物。如今貢來的都是罕見的佳釀,但喝得多了,便覺也就那樣。也不知是我挑剔了,還是那時的酒真的特別好喝。」

謝璃華品其話中之意,微笑道:「世間佳釀原多,以皇上之尊,大可慢慢擇選,或許真能找到比當初那酒更甘醇的呢?」

宋昀一笑,又飲了一盅酒,謝璃華已替他夾了兩筷菜,「阿昀,吃些菜,別喝得太急。」

宋昀掃過那些菜式,雖只寥寥數樣,卻都是自己素日所愛。料得自己在小心探查十一喜好之時,他的皇后也正悄悄地留意他的喜好,方能在他說一聲要酒菜,立刻便備上他最愛的酒菜來。

他便不再說話,專心一意將那酒菜吃了近半,方道:「謝謝。」

謝璃華卻有些愕然,幽幽嘆道:「阿昀,時至今日,何須跟我如此見外?」

宋昀道:「不是見外。只是……謝謝還有你陪伴。」

謝璃華眸光頓時閃亮起來,「我是你妻子,自然會一直陪伴你。」

是可以患難相依的妻子,而不僅是同享榮華的皇后。

宋昀低嘆,默默握緊她的手。

可惜的是,那個鐵石心腸的女子,孤誚得甚至不需要他的陪伴。再怎樣努力,他於她依然只是一個外人。

她似乎始終不明白,他會在她身邊。不論她願不願意,需不需要、她始終在他身邊。

等她願意的某時,等她需要的某刻。

第二日,十一又開始咯血,驚得侍女一大早便傳召太醫入內診治。

宋昀意外地沒有前去探望,只叫內侍過來瞧了瞧,又傳話過去,讓貴妃安心靜養,他會照看維兒;只是維兒吵鬧,朝中事務冗繁,他不能前來清宸宮相伴了。

朝中並不安穩。

宋昀下旨,以皇兄之禮風光大葬濟王宋與泓,並按十一的心意,指定葬於寧獻太子宋與詢的陵寢附近。

病中的施銘遠得到消息,連忙上書阻攔,宋昀只推是太后之意,又送去上等藥材,勸丞相好好養病,讓施銘遠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還未及再有動作,施銘遠的嫡系親信大臣薛及、梁成因當庭抗辯濟王之事,被責以大不敬之罪,宋昀當眾擲下一堆彈劾二人的奏表,命即刻交刑部議處。

和鳳衛一起掌管宮禁的殿前都指揮史夏震驚惶之際,雲太后的侄子、信安王雲谷石前去拜訪。第二日,夏震稱病告假,京中禁衛移交齊小觀等原先的鳳衛首領執掌。

施銘遠又驚又氣,待要上朝還擊,無奈病體難支。而朝中關於施銘遠病重難愈、因濟王之死大失帝心的傳言已甚囂塵上。

文武官員有幾個不是七竅玲瓏百變心?識出其中意味,原來反對他的固不必說,平時做慣牆頭草的人物也盡數縮了頭。至於和相府走得親近的那些,或自動拉開距離,或覺得怎麼也洗不脫干係,想著要商議個對策。可施銘遠那邊又是可能傳染他人的癆病,何況又被氣得病勢加重,一時也無法商議出什麼子丑寅卯來。

而柳貴妃染病之事,也在不知不覺間傳了開來。

不久,尹如薇求見。

彼時十一已聽說尹如薇決意在安葬宋與泓後出家的消息,雖是厭煩,到底傳入相見。

尹如薇走入內殿,遠遠便聞得溫和沖淡的龍涎香,直到近處,才覺出香味里伴著淡淡的藥味和血腥味。

這清宸宮安靜得出奇,全然不像寵冠後宮的貴妃所居,幾乎讓尹如薇有種走錯地方的錯覺。

但她很快看到了十一。

華麗空闊的寢殿里,十一靜靜卧於床榻間,素衣黑髮,面白若紙,如畫眉眼間依然有著從前的冷銳和懶散。她的手瘦而白,倒還不失武者的靈巧,正慢慢地旋弄著一把飛刀。

和上次相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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