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恨,鸞孤月缺(三)

「柳兒,你……還在擔心濟王?」

十一搖頭,「開始擔心,現在……不擔心了。」

她抬頭看向那藍得澄澈的天空,「我第一次見到濟王,見到寧獻太子時,便是這樣的天空。那年,我八歲。那一天,我正生著病,卻把濟王打得頭破血流。」

十一笑起來,眸底漸閃過少時的清瑩明亮,如一雙絕世無瑕的明珠醣。

她慢悠悠地說著那些她以為快要忘懷的往事,卻發現吹出經年的灰塵,那些年少的生命依然鮮活如昨。

誰也說不清,八九歲的宋與泓和小小的朝顏郡主,為沉悶的皇宮帶來了多少的生機。

只是十一回憶起來,那時候幾乎每日天都那麼藍,他們都那麼歡騰,——歡騰地嬉笑,或歡騰地打架。

連大他們好幾歲的宋與詢,出了名的少年老成、行事穩重,都跟著他們胡鬧了多少事。

老太妃供桌上的祭品被宋與泓偷去給小朝顏吃掉,宋與詢弄只黑貓過去,唬弄太妃祭品不適合,才被有靈性的黑貓銜走;

宋與泓把外國進貢來的異花摘了,趁小朝顏睡覺插了她滿頭,被一狀告到雲皇后那裡,宋與詢現編了一段「古書」,說這花正該趁這時候采,制出的胭脂格外芳香,於是宋與泓又偷些許多那花出去,卻給小朝顏制胭脂;

宋與詢是太子,功課最重,哪天聽說宋與詢挑燈夜讀到很晚,第二日宋與泓、小朝顏便輪著裝病,要詢哥哥相伴,正好可以一起鬥蟋蟀、抓蛐蛐。

小朝顏和宋與泓年齡相若,只要回京,冬日踏雪尋梅,春日踏青賞花,總在一處。都是頑劣不堪卻不甚記仇的性子,今天打架、明天和好,吵得不亦樂乎,宋與詢每每笑著看他們嬉鬧,眼底一片愛惜欣悅。只要不打得頭破血流,他再不會出言勸阻。他們歡樂,而年長的他歡樂著他們的歡樂。

那樣瀲灧通透的歲月,芬芳得連夢裡都似有花開的清香。

純凈如水的少年時光,總是雲白天青,像大片藍地的琉璃上盛開著雪色的白芍,和少年們的笑聲一般,讓人心馳神盪。

十一緩緩地說著悠遠歡樂的年少時光,耳邊的清脆笑語似久久地迴響著。此時此刻映入眼底的青山碧水、藍天白雲,也與青春年少時並無二致。

雖然身子沉重,面色蒼白,但她此刻笑意璀璨,如久居陰影里的蕙蘭,驀地像被往事照亮,明媚旖旎得眩人眼目。

她道:「詢哥哥雖然去了,那些人、那些事也遠了。可到底泓還在。這麼多年過去,詢哥哥早已化作塵土,墳上的松柏都已長得老高,我也變得快認不出我自己。獨泓還是原來那模樣,不讓人省心,卻也讓人暖心。有時候跟他在一處,彷彿年少的時候又回來了一般。」

而她自從宋與詢死後,幾乎行屍走肉般活著。

長久的醉生夢死後,終於試著接納另一個男子時,卻被一個接一個的變故擊得支離破碎。

名義上的貴妃高位,於世間絕大多數女子是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於她卻絕非所願,視如鴻毛之輕。

輾轉流離那許久,她所能想到的歡樂,竟還在那些越來越久遠的回憶中。

宋昀瞧著她那陷入往事後如明月般皎潔的微笑面龐,忽然又有了七年前在渡口遙望那個絕色少女的感覺。

一個天,一個地,他怎麼努力,都無法拉近他們的距離,都無法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行。

明明,他已是大楚君主,站在了旁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受得起所有人的仰望;明明,她已坐在他身邊,成了他的后妃之一。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捏緊。

十一覺出痛楚,詫異地看著他。

宋昀道:「沒什麼。我只想握緊你,柳兒。」

十一淺笑,「是我走神了……阿昀,我喜歡這樣晴朗的天。從前那些時光里,好像一直是這樣的天。」

可那些時光又怎會都是這樣的天?

只是那時候,她的心永遠這麼晴朗著吧?

宋昀默默凝視她片刻,問向車外的陳曠,「到湖州城了?」

陳曠道:「已經快到城門了,看著一切都還平靜,不知是不是因為南安侯帶忠勇軍駐紮在這附近的原因。」

宋昀問:「忠勇軍那邊可有動靜?」

陳曠道:「沒有,似乎一直沒什麼動作。或許,也在察看湖州城內的狀況?」

十一握在宋昀手中的指尖緊了緊,另一隻手卻扶上自己的腹部。

宋昀恍若未覺,輕笑道:「若湖州城沒什麼事,他該拔營去對付靺鞨人了吧?」

十一淡淡道:「嗯,那才是他韓家人該做的事。」

他們趕到濟王府時,濟王府同樣很安靜,安靜得如一池死水。

夕陽西下,僅留一抹殘紅,將原來讓人心神舒暢的碧藍天空染作了發暗的醺紅。

十一慢慢下了車,站在那裡看暮色里的濟王府。

門扇半掩著,不見守衛,也不見閽者。朱門金釘在昏黃的光線里煜煜生光,舉目便能瞧見裡面樓閣林立,層軒延袤。高高的府牆內,玉蘭樹花期已過,花朵已經凋零大半,樹梢殘留的花朵染上了頹廢的腐黃色,猶有淡淡的花香越牆傳出。

一切建築陳設,本是雲太后令人特地安排布置的,雖不在京城中,卻比京城的濟王府更要闊大宏偉,完全配得起他親王的身份。

若走出這府第,近山臨水,風光秀雅,宜賞宜居,他本該很容易在此尋得他的快樂。

可十一看著這漸漸沉入黑暗的富麗府第,忽然感覺這裡很像一個巨大的陵寢,將那個含著冤屈卻作聲不得的英氣男子困住,囚住,然後在美酒的澆灌下漸漸死去。

她忽然間驚恐起來,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向府內奔去。

「泓!泓!」

宋與泓應該一直在等她履行承諾。等大楚安定,她便可以前來湖州與他一聚。

縱不能真的長相廝守,但馬放南山,得空縱情山水,品酒賞花,也可算是人生樂事。

他自然還在府里等她。

也許她不該想著等一切安定。

便是如今風雨迭起,她也完全可以先到湖州走一趟,至少看看他平時住的屋子,看的書,喝的酒,並耽擱不了多久。

她屈指計算著自己為數不多的無憂時光時,其實也該想到,宋與泓也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沒心沒肺。

最敬重的兄長死去,最心愛的女子失蹤,他卻成了皇子,看似風光無限,前程無量。可娶了不喜歡的尹如薇,夷滅花濃別院,一反常態的背後到底掩藏了怎樣的無限傷心,便只有天知道了。

那樣張揚跋扈的性情,被人用畫影劍逼著讓出本該屬於他的皇位,並不得不向突然冒出來的皇弟俯首稱臣時,該是怎樣的凌踐和侮辱。其後的幽禁深宮和放逐出京,他又該是怎樣的憤怒和不甘,十一想不出,也從來不敢細想。

她不曾從痛苦的泥沼中爬出,他又何曾得過一日開懷?

就連借酒銷愁,都得在她跟前強作淡然,最後還得受她警告,不許他染指本該屬於他的江山,「不然我第一個取你項上人頭!」

她就是這麼一個自私寡義之人,偏還自以為大公無私……

又或者,只因二人太過親密,她才認為讓他犧牲理所當然,就像她犧牲自己那樣理所當然?

一路過去,一個人都沒有,連下人和雜役都看不到半個。但分明有哪裡的騷動正如水紋般一波波擴散開來,令她越來越不安。

踉蹌沖入府中,沖向正堂方向時,她驀地看到了人影。

無數盞點亮的燈籠下,聚集了很多的人。

尹如薇,路過,段清揚,塗風,蔡揚……

有熟悉的,不熟悉的,有宋與泓的親友部屬,也有低賤的粗使僕役。

見有人來,不少人先後抬頭向她看去,卻都沒有說話。

塗風跟她最熟,此刻也不過嘴動了動,然後低頭看向另一個方向,眼中已滾落淚水。

那個方向,有人輕輕嘆道:「如薇,這一回,我恐怕會醉得很久,別費神喚醒我。」

尹如薇跪在地上,抱著那男子,竟連看都不曾看十一一眼,只啞著嗓子道:「嗯,你睡,我再不會喚醒你。是我不好,不該總是攔你喝酒,不該總是逼你清醒。這麼醉著……其實很好。與泓,若是醉得難受,便睡吧,睡吧……睡著了,便不會難受了……」

她的淚水一串串掛下,淋濕了懷中男子的面龐。

男子年輕英氣的俊秀面龐已經轉作蒙著死灰的青白色,一雙黑眼睛大大地睜著,毫無光彩地瞪著漸漸暗下去的天空,蒼白的手指伸出,顫抖地去擦尹如薇臉上的淚。

尹如薇將臉龐湊過去讓他擦拭著,失聲痛哭道:「與泓,與泓,對不起……」

宋與泓低嘆道:「沒什麼,也沒什麼可怕的。我已經看到先帝了,我還看到了與詢哥哥,還有……朝顏也來了!」

十一恍如飄浮在夢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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