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歡,夜雨無寐(三)

軍營里一切從簡,極少預備茶水,即便韓天遙是主將,一時半會兒也要不來熱水。

他取過酒壺飲了口酒,度入她口中。

十一覺出酒意,待要吐出,韓天遙卻不容她反抗牙。

藥物終於和在酒水中被一起咽下。

十一昏睡半日,在折騰中慢慢恢複了神智,卻先覺出這男子結實胸懷傳來的暖意,才覺出口中的酒味和藥味酢。

她咳了兩聲,啞著嗓子問:「你給我餵了什麼?」

韓天遙聽得她話語中的警惕之意,冷冷道:「毒藥!」

說著,他將手中的酒壺遞了過去。

十一瞅了一眼,「我戒酒很久了。」

韓天遙鬆開一直攬住她的手,收回酒壺自己飲著,「哦,難為你能戒得這般徹底。」

他記得當日|逼十一戒酒的艱難,更記得她後來的變本加厲。

改變她的終究不是他。

一切都與他這個外人無關。

十一坐直身,只覺手足都是體力耗盡後的浮軟,一度被快意麻木的某處此時疼得厲害,總算胎兒並無太大異樣,讓她略略放心。

韓天遙已整理了衣冠,坐回到書案旁,拿十一傷過他的飛刀挑了挑燭火,繼續品飲他的美酒,再不看她一眼。

外面已漆黑一片,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大顆的雨滴打在帳篷上,篤篤篤匯作一片,震人耳膜,偌大的軍營便再聽不到別的動靜,全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

但韓天遙到此時都不曾動手,便不大可能再冒著大雨連夜攻城;何況,有這麼長時間,宋與泓應該已經將湖州城內的事務處置完畢了。

十一慢慢站起身,正對著韓天遙,說道:「今日之事,來日必有所報!」

韓天遙眼皮都不抬,「我等著貴妃的報復!」

十一便轉身向營帳外走去。

掀開簾帷里,冷風夾著寒雨撲到胸前,竟冷得出奇。她的身子晃了下,險些摔落泥水,忙抓過旁邊簾帷站穩,仰面讓雨水淋到自己臉上,逼著自己盡量清醒些。

正待離開時,旁邊「格」的一聲響,卻是一把傘擲來,釘於她腳邊,傘柄幾乎碰到了她的手。

這樣巧妙的力道,大約也只有韓天遙那樣的高手才能做到了。

十一也懶得回頭去看,也不理會那傘,定一定神,徑往雨中走去。

這時,只聞韓天遙在內淡淡道:「聽說你出宮後,皇上也緊隨著離宮,這時候……應該也快到湖州了吧?你這是多想讓他看到受盡委屈的模樣?」

「阿昀……」

十一吸了口氣,回頭看向韓天遙,「你明知他來湖州,你還敢……還敢……」

韓天遙唇角一彎,俊秀面龐上便有一抹冷笑在燭光下搖曳不明,「他能奈我何?」

十一倒吸了口涼氣,轉過身定定地看他片刻,才踉蹌地離去。

帝權和相權的博弈還在繼續;北方戰事綿延多年,即便勝了魏國,還需防範東胡。大楚朝廷離不開驍勇善戰的忠勇軍,更經不起忠勇軍的叛亂。

宋與泓之事,不過韓天遙小試牛刀,若再有其他打算,誰也不知道大楚的未來會有多少的變數。

韓天遙盯著她的背影,手中一用力,尚存一半酒水的酒壺已被捏碎。酒水浸透他的衣衫滴落,竟是微紅的。

旁人看不到的傷,一樣會疼痛,會流血,——而這女子的行止,比她的飛刀更傷人。

她恐怕已在後悔那一刀的遲疑,後悔沒有多用幾分力氣,直接斷送他的性命。

他竟在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感覺到了殺機。

韓天遙的親兵早知來者是主將貴客,自然不敢阻攔。跟隨十一的雁山等鳳衛早已等得焦心,只是深信十一身手不凡,且與南安侯一度關係匪淺,這才硬著頭皮繼續相候。此時見十一淋著雨狼狽過來,忙要扶她進他們臨時待的帳篷里休息時,十一搖搖頭,「我們走!」

雁山眼見得她氣色極差,忙道:「雨正大,不如休息休息,待雨停了再作計較吧!」

十一道:「皇上來湖州了,我們儘快與他會合才好。」

雁山一驚,忙為她尋來蓑衣,牽來馬匹。十一接過馬韁,正要上馬時,只覺胸口一直憋住的什麼東西猛地湧上來,一彎腰已有大團的腥甜之物嘔吐出來。

鳳衛忙亂來扶時,十一胸中一鬆快,反而有了幾分精神,隨手擦了擦唇,搖頭道:「沒事,走吧!」

上馬那一瞬,正有閃電晃眼。十一無意看了眼自己擦過唇的手,竟有一抹鮮紅。

忙低頭瞧時,正見地上大團殷紅被馬蹄濺起的泥水蓋住,然後踏得無影無蹤。

十一入宮以來,宋昀有時會跟著她習武練劍,到底沒有根基,無非藉以強身健體,連長時間的騎馬都未必堅持得住,行動自然不可能如十一那般迅捷。

但湖州距離杭都不遠,十一先約見宋與泓,再去找韓天遙,耽擱了這許久,宋昀便是乘馬車趕來,也該到了。他臨時微服出行,一路來不及令人從容安排,多半只能住於驛館。

宋昀心思縝密,機警玲瓏,才能巧運機鋒,在母后垂簾和權臣執政的夾縫間生存下來,並不動聲色地培養出擁護自己的勢力。可一旦出宮,他不過是個文弱書生,湖州附近又集結著多路人馬,或明或暗,敵友難辨。

以他的身份,冒冒失失衝到這樣的不測之地,著實不智。

眼見得雨勢不減,雁山幾回趁著電光瞧著十一面色不對,拍馬上前勸道:「郡主,不如我們去驛館尋皇上,你先就近休息兩個時辰,可好?」

十一咬牙道:「不行……我不放心!」

宋昀離宮,連她都不知曉,韓天遙又是哪裡得來的消息?

這個她越來越看不明白的男子,對付了宋與泓,報復了她,會不會對宋昀不利?

若宋昀出事,若宋與泓也出了事,朝堂必陷入混亂。而韓天遙控制湖州後,朝夕便可提重兵趕至京城,精兵盡出、帝位虛懸的楚廷又拿什麼來和他抗衡?

奔波中,腹中在隱隱作痛。

她強忍著不適,睜大澀痛睏乏的眼,努力想透過黑夜裡的重重雨幕,看清前方的路,看到前方的驛館。

她果然很快看到了驛館,卻是……因為驛館方向騰起的火光,連大雨都不曾澆滅的熊熊大火!

十一幾乎以為是自己體力透支後的幻覺,可這時雁山等也已驚叫,再顧不得考慮十一狀況,拍馬向前疾沖而去。

奔出去不多遠,正見對面官道上有數騎倉皇衝來,幾乎與雁山等撞到一處。

雁山不及勒馬,揮鞭在迎頭衝上的那匹馬上抽了一記,將那馬抽得驚跳立起,差點將馬上之人掀下。那人大怒,也揚鞭待要揮來時,那廂大雨中忽有人高喝道:「墨歌,別惹事,先離開這裡再說!」

那聲音很耳熟,而墨歌也正是常在宮中行走的鳳衛。十一正疑惑間,已聽得雁山失聲道:「陳曠?是陳兄弟嗎?我是雁山!」

陳曠也是鳳衛骨幹之一,如今和雁山一樣,都是禁衛軍虞侯。雁山隨十一出行湖州,陳曠和齊小觀都該在京中當差,再不想竟也出現在此處。

對方已有兩三騎穿插著快要越過十一一行,聽出是自己人,已齊齊勒馬。

陳曠身後,忽傳來年輕男子清越的聲線:「貴妃何在?」

十一聽得那聲音,卻覺喉間一哽,忙道:「阿昀,我在這裡!」

聲音竟啞得出奇。

陳曠所騎的馬背後方登時滑下一人,差點摔落泥水中。陳曠連忙扶住,低聲道:「皇上小心!」

宋昀恍若未覺,徑衝到十一跟前,仰面瞧向她,聲音卻也啞了,「柳兒,你沒事吧?」

十一搖頭,「我沒事。」

她向宋昀一伸手,宋昀忙握住,借力躍上馬背,坐到她身後,才笑道:「沒事就好。只是手怎會這麼冷?這還穿著蓑衣呢!」

而宋昀連蓑衣也沒穿,通身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披散的黑髮和素白的單衣全都粘在身上,卻比十一更要狼狽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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