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梅,雪影素心(三)

舉目看時,宋昀一身荼白色的衣袍,披一襲雪白的斗篷,正一邊走過來,一邊將風帽脫下,露出冰清玉明的秀逸面容。

他揚唇笑道:「這花花倒是有靈性,如今被柳兒養得跟狗兒似的,見了我便曉得過來迎著。」

齊小觀等忙相迎時,宋昀道:「並沒有外人在,何必多禮?柳兒這裡有好茶喝?」

十一起身看過火候,便替他倒了一盞,說道:「不算好茶,但對雪賞梅,便是白開水也會格外有些雅趣。」

宋昀也不攔她,含笑在旁看著她倒好,親手奉上,才雙手接過,坐到一旁細細品啜兩口,贊道:「果然好茶!一時也品不出是茶里的梅香,還是雪裡的梅香。」

狸花貓見宋昀坐下,便不客氣地往他身上躍,端端正正坐到他腿上取暖舔爪子羿。

十一微笑道:「花花每次去找小彩,皇上喂的魚不少吧?」

宋昀笑道:「嗯,也不曉得是沖著魚去的,還是沖著小彩去的。小彩一大早生了一堆小貓崽,也不知多少只。璃華頑皮跑去數,它便挪窩了,這會兒也不知那堆小貓崽被叼哪裡去了。偏這花花還沒事人似的在這裡玩耍,這貓爹當得真悠閑!」

他一邊說著,一邊去摸十一已經明顯隆起的小腹,唇邊的笑意愈發柔和。

十一眸光驀地深邃,卻很快寧和下來,看著他面頰上溫柔陷落的酒窩,輕笑道:「有沒有瞧瞧小貓們是三花的還是狸花的?」

宋昀道:「好像都是三花。其中有一隻白底黃花的,身子滿好看,可腦袋黑黑的,連耳朵嘴巴都黑得跟鍋底兒似的。」

十一噗地笑起來,「人靠臉,貓靠毛。若是毛乎乎的黑臉,多半會很醜!」

宋昀笑道:「嗯,回頭咱們看哪個大臣臉黑,便把這小貓賜他!」

這回不僅十一,連齊小觀、小瓏兒等人也不禁捧腹大笑。

獨狸花貓嗅嗅宋昀伸來的指頭,並未聞到魚腥味,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宋昀腿上,鄙視地看著這些愚蠢的人類,笑話他們不知所謂的大笑。

一時笑鬧夠了,宋昀的茶也喝了半盞,十一正要為他添上時,宋昀道:「不急,先到母后那裡走一趟吧!」

十一略一思忖,「為遣兵北境之事?」

宋昀道:「母后召南安侯入宮了!」

他一廂說著,一廂將手中茶盞交給十一。

十一正聽得一愣,隨手去接時,竟不曾接住,便見那茶盞倏地跌落,倒也不曾碎裂,只在雪地里溜溜地滾了兩滾。

熱茶化開了附近的雪水,便緩緩露出冷硬的地面。

宋昀恍若不曾留意,拉過十一的手,向劇兒吩咐道:「去給貴妃拿件斗篷來。嗯,上回做我這斗篷時,似乎也給貴妃做了一件,這時節穿正好。」

劇兒忙道:「有的!」

她急急取來時,宋昀接過,替十一披上,輕笑道:「這大雪天的,還不愛加衣,若是著涼,到時不許叫喚!」

十一睨他,「這一向照常習武練劍,身體還不錯,並不曾感冒著涼。卻不知是誰前天剛退了燒,至今還服著太醫開的葯?」

宋昀頓時紅了臉,咳了一聲,說道:「其實早就好了,只是怕好得不徹底,傳給你就麻煩了!」

二人一行說著,一行已踏著雪,向仁明殿走去。

宮女太監雖有一大群隨行的,但都知曉二人親密,絕不樂意旁人驚擾,故而遠遠避在數丈以外跟著。

此時天雖放晴,雪還未化。

宋昀明知十一喜愛雪景,只攜著十一從小道未曾有人踩踏處行著。

二人的鹿皮靴子在平滑的雪地里踩出齊整的腳印,一路咯吱咯吱地輕響,在二人的輕言細語間聽來格外地和諧悅耳。

又有雪塊在振動間從樹枝間跌落,這回卻是十一中招。大塊的雪剛好跌在她隨意綰起的髮髻間,碎開,跌得滿脖滿襟。

十一嘖了一聲,彎腰先撣髮髻上的雪塊。

宋昀笑得打跌,扶住她替她撣著,笑道:「悠著些兒,便是不怕髮髻亂了,也得顧著些咱們的孩兒。」

十一道:「不妨事。」

也便牽著他衣襟,微微弓著腰,由他用手細心地替她撣拂髮際和衣襟上的碎雪。

他的手很暖和。

她淺青的衣袍上,披著幾乎和他一模一樣的雪白斗篷。斗篷的前襟和領口的風毛都出得極好,輕盈細軟地挨到一處,隨風而動時說不出的清逸且親密。

融雪時的天氣雖寒冷,可此時看著他專註的側顏,她心下竟也能覺得暖意洋洋。

這輩子她算不得幸福,已不想再去奢望尋常女人那份簡單質樸的歡喜和快樂,更沒打算去追尋那早已支離破碎的男女情愛,但能有這麼一個人始終不渝地守護愛惜,其實也是件該知足的事。

宋昀拂去雪花,順便替她整理著有些散亂的髮髻,笑問:「在看什麼?我臉上長花了?」

十一便摸了摸臉上傷痕處貼的梅花形翠鈿,說道:「便是你臉上長了花,也沒我臉上長的花好看!」

宋昀失笑,「嗯,柳兒自然是最好看的。」

他頓了頓,又道:「柳兒臉上的花,也可以時時提醒我,從前我做得不夠好,不夠多,才讓柳兒傷到。但終究會有一日,我會讓你再無顧忌地生活在我身邊,不必為大楚憂心,不必為家事煩難。」

十一憶著這幾個月來他的種種努力,仰面一笑,「我信你。」

宋昀大是歡喜,在她額上親了一親,才道:「咱們快進殿去,只怕璃華已來了好一會兒了!」

十一摸了摸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走吧!」

宋昀見她並無抗拒之意,唇間笑意更深,攬著她待要拐向大道、走入仁明殿時,卻在一抬頭時怔住。

韓天遙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階下的大道上,正淡淡地看著他們,再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身玄青色窄袖圓領公服,腰扣玉帶,腳踩一對黑色牛皮短靴,正在風口裡立著。陽光灑下,他通身也似凝了霜雪般的冷意。

定定立著時,他如一尊在寒風裡立了無數日夜的石雕,冷而硬。

他向來冷峻,卻很少會給人這種冰寒徹骨的感覺。他雙眸幽黑如深井,沉默地看著對麵粉雕玉琢般的一雙璧人說笑著走來,並看不出井底的波瀾。

宋昀最先回過神來,攜十一踱到大道,笑道:「南安侯怎麼站在外面?」

他幾乎已走到韓天遙跟前,韓天遙的眼睫才倏地一眨,迅速收回目光,退後一步行禮。

「臣,拜見皇上,貴妃娘娘!」

君臣之禮,並無錯訛。

除了拜宋昀,還得拜十一,他曾經的十一。

他的手按於冷硬的青石路面,手背上有青筋在跳動。

恍惚,又是那日山間,是誰笑意明媚卻出語如冰,「不懂禮數就算了!我便不信,改日在朝堂之上、眾臣之前,你還敢不拜!」

終於,一切如她所願。

一切如她所願。

他深深地吸氣,待宋昀扶起他時,神色已愈發沉靜,再無半分異色。

既已了斷徹底,再怎樣深入骨髓的刺,他也得自行設法拔出。

願賭服輸,痛徹心肺自然也是他一個人的事。

但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沒有人會是誰的全世界,除了他自己。

再度掃過十一面容時,他的唇角甚至揚起一抹譏嘲的冷笑。

十一併不迴避,甚至正抱著肩懶散地打量他,似在欣賞他與眾不同的峻烈之氣。

宋昀更是一慣的雅淡溫潤,含笑問道:「雖說不下雪了,外面到底冷。怎麼不進去?」

明明是雲太后相召,便是此時雲太后有事,也可到門內候著,斷沒有站到殿外大路上等著的道理。

韓天遙向殿內望了一眼,「臣……不大方便繼續留著,故而避了出來。」

宋昀聽他口吻,似乎是和雲太后說話時臨時避了出來,不覺皺眉。

此時,他們終於也聽得殿中傳來雲太后的斥責聲。

宋昀微微變色,鬆開攜著十一的手,快步向內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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