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策,攻心為上(二)

行香出來,宋昀轉身走向寺後偏僻處,腳下越走越快,像踩著軟綿綿的雲朵,被疾風吹卷有些飄,似隨時都能踉蹌摔倒。

謝璃華慌忙跟在他身後,看他頓了頓身,便將他扶住,坐到一株老桂下的青石條椅上。

宋昀撐著額,將頭埋於雙臂間,指尖止不住地發著抖,卻再不能看清他的臉色。

謝璃華攬住他,焦灼地四處望了一眼,確定並無鳳衛跟來,方啞著嗓子低聲道:「阿昀,若你不願她生下那個孩子,何不順她心意,讓她打掉它?」

宋昀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如壓在地底般沉悶,「那不是她的心意。只是她再怎樣我行我素,到底不能頂著我愛妃的名義生下別人的孩子。我逼過她。她在入宮前跑去和韓天遙相會,未必不是對我的反擊;但我向來敬重她,她便不能用一個不屬於我的孩子來侮辱我。」

謝璃華疑惑道:「你是說……她其實想要這個孩子?」

宋昀低嘆道:「當一個人內心孤獨到願意把一隻貓當孩子養時,又怎會拒絕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孩子的到來?」

謝璃華道:「母后疼她,小觀護她,鳳衛敬她,你也愛惜她,她怎會孤獨?若說養貓,你不也養著貓?難道你內心也孤獨?」

宋昀頓了頓,到底不肯說,他養貓,只因十一也養貓。

他慢慢坐了身,低眸看向她,「我不孤獨。至少我有母親在,還有你一心陪伴。」

謝璃華垂頭道:「我曉得你其實盼朝顏姐姐也能一心陪伴你。可惜她好像和我不一樣……她和大部分女人都不一樣。」

宋昀道:「對!她尚未出世,她的師父便已規劃好她未來的道路。雖然她師父去世得早,很多事未能按預計進行,但她從小到大被灌輸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只因意見相左,她連愛逾性命的寧獻太子都能捨棄,何況別人?」

謝璃華若有所悟,「其實……她喜歡的還是南安侯?但她無法坐視大楚走向衰落,所以才決定捨棄南安侯,來到皇上身邊?不論是何原因,她肯全力輔佐皇上便是好事。縱然皇上由得她打掉胎兒,她也怨不到皇上,依舊會輔助皇上振興大楚,不是嗎?」

宋昀點頭,慘白的面色漸漸恢複了一絲血色。

「對,她不會離開,但必定越發孤僻。且你也聽到她自己說了,其實她身體並不是太好,又時常酗酒,打胎很可能落下一世的病根。」

謝璃華安慰道:「那便由她生下來也使得。橫豎此事再無其他人知曉,皇家也不怕多養個把孩子。當日朝顏姐姐不也是被寧宗皇帝設法抱入宮來給太后養著的?算來她出身雖高,卻是罪臣之女呢!若皇上日後不喜歡那個孩子,待他出世後少看幾眼也使得。」

宋昀淡色的唇角勉強向上一彎,「不會。」

「嗯?」

「除了不會立儲,我會把他當作親生的看待。」

宋昀抬臉,看向漸沉的落日,卻覺這秋日的晚霞依然絢爛,絢爛得讓他眩暈。

或許,上天創造出某種美好時,便已為某些人提前設定好了劫數。

於是,命中注定,有些致命誘惑,是無從躲閃的在劫難逃。

可即便他是一無所有的鄉間少年,他都不曾想過放棄,何況如今已是大楚帝王,——很快,將是真真正正的大楚帝王,就如很快將是朝顏郡主真真正正的夫婿。

他有些吃力地站直身,很輕很輕地說道:「我偏待她好。她越不把我當作夫婿,我越要待她好。我且看她……」

他沒有說下去,唇邊卻彎過一抹淡淡的弧度。

兵法有雲,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謝璃華惴惴地凝視著他,低聲道:「阿昀,你……想說什麼?」

宋昀低頭瞧她,柔聲道:「沒什麼。我只想著,我待她好,她必會待我好。譬如你待我真心實意,我又豈能辜負於你?」

謝璃華登時羞得滿面通紅,轉身向寺內奔去,嗔道:「只會拿我打趣兒!」

奔了幾步,她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宋昀。

他正立於老桂下,風吹過,素色衣衫隨風翩舞,粟米大的桂花碎瓣繽紛而落,如金色的雪花簌簌灑於他髮際衣襟,俊秀眉眼愈發清逸出眾,不似凡塵中人。

謝璃華的面龐便越發酡紅如醉。

提前押回京的刺客很快被押入刑部。

恰好途遇此事的韓天遙明顯在路上便察覺了什麼,留著鳳衛監守不算,又遣了自己的兩名部屬在牢內監押,並參與刑部的連夜審訊。

第二日公布的結果令舉朝嘩然。

北魏人的確迫不及待結束和楚國的戰爭,並希望楚國大亂。

魏國使臣無意間得到年輕皇帝微服前往南屏山的消息,竟雇了幾名殺手,由兩名魏國武士帶領,前去刺殺宋昀。

殺手以為刺殺的是尋常富家公子,再不知竟是本國君主,驚得魂不附體,沒等用大刑便一五一十招了。活口中也有一名魏國武士,只是眼見行動失敗,無可抵賴,咬死只說是自己的主意,與使臣或魏國無關。

可這話擱誰身上能信?

那廂鳳衛聽說朝顏郡主受傷,早已群情激涌,未等刑部審完便將魏使驛館圍個結結實實,只等一聲令下,便要把魏使揪出來痛打一頓送入大牢了。

雲太后夜間便知此事,又見十一受傷,且動了胎氣,卻是又驚又怒,見施銘遠猶豫著還想息事寧人,竟不顧大殿之上,劈頭蓋臉把施銘遠罵了一頓。

若是宋昀出事,繼位之君未定,十一再懷個男女不知的遺腹兒,未來朝堂該如何混亂用腳趾頭都想得出。

和眼前的危機一比,北境那勝負未分的戰事便不覺得有多麼危急了。

而施銘遠往深里一想,宋昀出事,血統最近、最有可能繼位的是宋與泓;若宋與泓繼位,那是朝中的景象未免太好看了些,至少他施銘遠必定會很好看……

於是,連施銘遠也不肯再提犒師銀之事,只將魏使一行人囚禁的囚禁,拷打的拷打,同時遣使送上國書,譴責魏人不顧信義,竟指使臣下謀害楚帝,委實居心叵測,再無和談誠意。

而宋昀也極為憤怒,當下便和雲太后議過,令丞相和樞密院細細謀劃,應對開戰之策。

到了此時,若魏國不能有所交待,開戰勢在必行,厲兵秣馬自然大有必要。

清宸宮內,宋昀稍作暗示,其中最得高望重也最機警善斷的太醫立刻表示十一目前懷著一個半月的身孕。

相差半個月,別說目前那肚子完全看不出,便是臨盆時計算日子,同樣不會有明顯區別。

都說是十月懷胎,但九個月或十個月臨盆都屬正常範疇,絕不會惹人疑心。

宋昀在十一剛入宮那段時間並不曾在清宸宮整夜留宿,但那時十一已入宮,縱未正式冊封,都已算是他的妃嬪。

何況他也三兩天便去相探,不過夜不代表不能做點別的什麼。誰不知宋昀心心念念想娶朝顏郡主,一朝心意圓滿,迫不及待行房也是意料中事,便是太醫說懷著兩個月,其他人也沒什麼好猜疑的。

而宋昀想去的,只是某一個人的疑心而已。

各人體質不同,能診斷出具體懷了多少天本就不容易。

有這位老太醫先確診,又與宋昀所說貴妃月信之日相符,其他太醫便隨之紛紛斷出,貴妃懷孕一月有餘,二月不足,只是打鬥之後際動了胎氣,需卧床調養,以安胎之葯細細調理。

虧得她所受外傷並不嚴重,無須用藥,不然那些活血化瘀的傷藥用不了,太醫們更要頭疼了。

十一也不曾料到她難得任性一回,這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男女之事,便能為她惹出這樣的麻煩來。

如今朝中正是要緊時候,她的確擔憂打胎不順利再引出其他事端;何況安靜下來時,感覺出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一個小生命正在身體內萌芽,那種奇妙與歡喜著實令人留戀,便也由著宋昀去安排那一切,甚至由宋昀斷了她的酒。

她以前從未想過宋昀真的敢斷她的酒,但這次宋昀真這樣做時,她卻不得不認可他難得的霸道。

沒了酒,十一想醉也醉不了,遂將送來的葯當酒喝了,其餘時候也只卧在榻上看書品茶,並留著朝中動靜。

齊小觀來往宮中愈勤,悄向十一道:「此事咱們安排得很妥貼。假扮太監故意向魏國使臣泄露皇上行蹤的那名鳳衛已經安排出京,我讓他蓄上鬍子,玩個一年半載再回來。攛掇使臣買兇行刺並指點他們殺手門路的老門客也是先前安排在驛館的鳳衛,如今洗去妝容回營,再不會有人認出。便是認出,咱可以找出一百個人證明他一直在鳳衛營里不曾離開過。」

十一點頭,「若不是這一出,朝中那些人必定還想著把我們大楚的銀錢拱手送給靺鞨人去恢複元氣。」

齊小觀笑道:「最要緊的,太后終於也改了主意,對著施老賊那頓好罵……真是爽利!可惜皇上提出將甄德秀等耿直大臣召回時,太后似乎還是不願,施銘遠更不必說。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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