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妃,鴛鴦無夢(一)

雲太后早知宋昀心意,卻也更知自己這義女性情古怪,與眾不同,唯恐她性子上來一口回絕,反而鬧僵,遂也不肯立刻提起,只笑道:「從前璃華不大入宮走動,不過看著和顏兒倒還合得來。」

謝璃華笑道:「我雖是皇后,於宮中上下委實不太熟悉。母后事務繁忙,日後不解之處,正得多向朝顏姐姐請教。」

雲太后道:「若是依先皇詔書的意思,這日後相處的時候,可長著呢!」

謝璃華瞟一眼宋昀,輕笑道:「我也盼著姐姐早日入宮伴著咱們呢!皇上,你說是不是?」

宋昀才似回過神來,瞥著十一懶散的神色,低咳了一聲,說道:「雖說是先帝旨意,倒也不用太急。近日郡主身體還未完全恢複,不如等她再休養一陣吧!」

雲太后不覺驚訝。

但宋昀若是不急,她自然更不用著急,遂也不再提此事,只含笑應了,繼續飲宴說笑窠。

算來只是一家子幾個人小聚一回,所求不過是溫馨和諧心胸愉悅而已。

雲太后見謝璃華從中周旋打趣,一桌人還算熱鬧,始則歡喜,可抬頭見宋昀、謝璃華還是顯出幾分陌生的眉眼,臉上雖還堆著笑,心下已漸漸悵然。

唯其不是親生,甚至一年前尚是素不相識之人,便是心中悵然,也無法顯在臉上。

她親生的兒女沒能養活,一手養大的宋與詢早逝;宋與泓、尹如薇雖不曾喚她母后,倒是在她跟前長大的,如今不得不遠居湖州;十一是自小吃她乳汁抱在懷裡養到四五歲的,後來雖曾被酈清江帶走,卻始終視同親生,並不曾絲毫見外,可惜最終卻發現她被她最信任的夫婿和舊年戀人欺瞞了,竟收養了仇人的女兒。

如今十一雖回來,依然和她母女相稱,但隔了生身父母的性命,若說毫無芥蒂,也不太可能。

至於宋昀,長得雖與宋與詢相像,可到底不是宋與詢。

他有自己的生身母親,有自己的恩師和親友,就連扶立之恩德,施銘遠都勝過她這個太后。

表面再恭順,再尊敬,掩蓋不了骨子裡的疏遠和生分。

貴為太后又如何,垂簾聽政又如何,看似得到一切,可細想下來,還不如在台上表演雜耍的少女時代快樂。

前提是,酈清江正在台下微笑地看向她。

只要偷偷瞥他一眼,那個不曾被權勢和富貴侵蝕的少女心地,立刻充盈了滿滿的歡喜,連動作都格外地輕盈曼妙起來。

默默思量著,雲太后早在不覺間興緻索然,勉強吃完飯,便借口不適先去休息。

宋昀心不在焉,不過略問了幾句,倒是謝璃華殷殷勤勤扶她回內殿。

十一隨之進去,卻只垂手侍立,待她卧下,方告退而去。

三人各帶從人離開仁明殿時,謝璃華已笑道:「我入夏後也有午睡的習慣,便不陪姐姐了!皇上若無事,何不陪姐姐到小南湖走走?那邊的水榭倒也涼快。」

如此明顯的撮合之意,倒叫十一很是意外。

沿著迴廊走向小南湖時,十一看從人知趣地只遠遠跟著,便忍不住笑道:「阿昀,你這皇后,果然賢惠得很!你能將她教導成這樣,真是厲害!」

宋昀瞅她一眼,「不是我教導的,是你教導的。」

十一詫異,「我?」

宋昀道:「是你跟她說,她是大楚國母,未來天下也會是她兒女承繼。娘家為重還是夫家為重,得看她自己選擇。如今她舅舅家的富貴權勢已到了頂點,她完全不用憂心,當然更願意大楚興盛,江山永固!你也答應過她,願相助我穩固江山,振興大楚。」

兩個月前剛被宋昀從牢中救出時,十一的確跟謝璃華說過這些話。

十一料謝璃華必會有所觸動,卻不料她竟做得如此徹底,寧願十一進宮為妃,渾不管自己會平白多出一個情敵,很可能會奪去她夫婿的寵愛。

十一略一沉吟,便淡淡笑起來,「你暗中做了不少安排吧?聽說確定立她為中宮後,母后特地遣了她宮裡的兩位姑姑去教她宮裡規矩。那兩位姑姑……早年也教過我。」

宋昀道:「我暗中賜了她們重金,允諾事後封賞她們家人。她們很受璃華看重,至今還留在璃華身邊。還有跟過我多年的於天賜,也被施相喚回府里教導璃華,好讓她摸清我脾性,以便更好與我相處。」

十一已悟出他在繼位後那些雲淡風輕的日子裡,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了多少的心思。

她嘆道:「謝皇后想掌握你,你便表面讓她掌握,暗中卻掌握著她?」

宋昀還是晉王世子時,謝璃華看向宋昀的眼神便已全然是沉溺於情愛中的少女。

在這樣滿心都正裝著宋昀、卻不知如何該進一步的時候,若有人能不時為謝璃華出點贏得宋昀歡心或動心的主意,必定可以很快成為她倚重的心腹。

當然,只要暗中和宋昀通過氣,想讓他們出的點子成功,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

在確信夫婿心裡有自己的前提下,若身邊看重的那二三人不時提醒她,宋昀正受著她舅舅的威脅,宋昀的大楚可能因她舅舅而顛覆,她必定放在心上,久而久之更加傾向於相助自己的夫婿。

甚至偉大到為宋昀和即將成為貴妃的十一牽線搭橋……

宋昀被她十一盯得有些狼狽,嘆道:「我算不上見識遠大,抱負不凡,卻不得不預留退路。」

十一道:「其實你想不是退,而是進吧?你由著甄德秀他們貶的貶,黜的黜,故意暗示謝皇后,是她舅舅架空她夫婿,好讓謝皇后著急,不惜主動提出讓我入宮,希望能依仗我和鳳衛牽制施相。而我……自然也沒法坐視大楚江山不知不覺間被人改了姓。如果我不應你,你是不是會由著施相繼續打壓敢戰敢言之臣,繼續勸母后放任那些人為所欲為?」

二人已走到水榭邊,正可扶欄俯瞰榭下湖水裡紅鯉蹀躞,吐出一串串的水泡,然後在碧清的水紋里破碎無蹤。

背陽臨水,又有荷風習習,此處甚是陰涼,宋昀甚至被吹得有些冷,緊握著欄杆的手指骨節泛出異樣的青白。

他盯著不時還在冒出的水泡,許久才道:「不會。這江山……必須姓宋!否則,百年之後,我有何面目去見我的列祖列宗?」

十一眸子亮了亮,看向他俊秀沉凝的側顏。

宋昀覺出她目光,亦抬眸與她對視,然後輕輕一笑,「施相勢大,但想這江山易姓,恐怕一時還做不到。我不會給他掌握禁軍力量的機會,也不會容他再培養一個宋昀。他快老了,兒子死了,孫子又小。我耗得起,甚至什麼都不需做。」

也就是說,他不會甘於繼續做傀儡皇帝,也不會容許施銘遠另外扶植出一個傀儡。

施銘遠漸漸年邁,便是奪了這天下,也來不及等到孫兒羽翼豐|滿,豐|滿到足以繼承這天下。

施銘遠到底文臣出身,頗是好名,便是暗懷野心,也不會冒著遺臭千古的惡名去爭一份很可能傳承不下去的江山。

從這方面來說,聶聽嵐殺夫之舉,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十一等著宋昀再說些什麼,但宋昀隨手抓過角落放著的魚食,慢慢地往水下撒著,看著魚兒競逐吞吐,竟似有些出神。

十一好一會兒才能道:「你真打算什麼都不做?日後就這樣把越發不堪的大楚江山交給你子孫?」

水波蕩漾時的反光將宋面容映得時明時暗,如碧綠的荷叢里若隱若現的素色菡萏。他近乎沉默地應對十一灼如烈日的目光,雖微泛紅暈,竟無迴避之意。

水榭旁的高柳正有鳴蟬嘶吼,聲嘶力竭的叫聲令人越發煩躁。

十一抬頭看一眼,撿了個石子甩了過去。

枝葉顫動,那蟬受驚,「吱」地叫了半聲,迅捷飛走了。

隨之從高柳上竄下的,是一隻正想捕蟬的三花貓。

十一看著眼熟,細看才發現竟是當日宋昀收養的小彩,卻比先前又長大許多。

雖還是當年的細挑身段,卻皮毛艷麗,光澤如緞,雙目炯亮,不復當年小鳥依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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