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別,故人難聚(二)

本以為已經僵冷麻木的心地忽然間也像被撞了下,酸酸地裂疼起來。

她跳下車,向隨侍揮手道:「你們先回去吧!」

隨侍猶豫地看著韓天遙,「這……」

十一道:「我稍後即回。放心,我取他性命易如反掌,他想要我的命……已難如登天!」

隨侍瞧一眼她腰間的畫影劍,這才命輿夫抬著空輿慢慢走開。

十一便飛身躍起,縱向路旁高槐,再借樹枝一盪,人已借力飛了開去,落到路旁的高坡上。

那坡極高陡,若是尋常人,需繞到遠處步行攀爬,少說也得一刻鐘的工夫。

韓天遙也不說話,同樣運起輕功,隨之躍上高槐,飛向高坡。

眼見得快要落到坡上時,十一劍在鞘中,卻已向他橫掃過去。

韓天遙連忙避讓,人已到高坡邊緣,急抓住旁邊突起的石塊,試圖在坡上穩住身形,十一又已連連出招,竟將他逼得險象環生,終於支撐不住,人已向坡下跌落。

十一再揮劍,將韓天遙袖子一卷,韓天遙趁機一掌拍在她劍鞘,人已翻身躍起,終於坐到坡上,卻已有寒光一閃,竟是畫影劍出鞘,如一片清霜撲至,正擱於韓天遙脖頸間。

韓天遙扶了扶額,唇邊已彎卻一抹溫淡笑弧,「嗯,我承認你取我性命易如反掌。」

十一望著眼前這個比上回見面更清減幾分的男子,眼底似有熱流涌動,卻淡淡道:「不過你認定,我必不會殺你,對不對?」

韓天遙道:「對!」

十一的畫影劍向前一分,劍鋒便已輕鬆扎入他皮膚,血跡頓時蜿蜒而下,瞬間濡濕他衣衫。

韓天遙眉眼不動,緩緩道:「若和議未成,魏人必不甘心,戰爭定然延續;若和議結成,以郡主深謀遠慮,必會想到日後魏人恢複國力,以其狼子野心必會繼續窺伺江南富庶之地。沒人知道那會是什麼時候,哪一年。但我尚年輕,便是二十年、三十年後,尚可與魏人一戰。如今奸臣當道,只顧謀求眼前私利,苟安畏死,能戰之臣一再被排擠,而我手中尚有些兵馬,於新帝又有擁立之功,大約一時還動不到我頭上……若我也死了,郡主只怕也會憾恨終生!」

十一劍尖一晃,畫影劍已無聲抽回,睨著他輕笑道:「有道理!」

韓天遙便側頭瞧他,唇邊也有隱隱笑意,「我便知道,縱你私心恨不得將我一劍刺死,為著你心裡的家國天下,必定不肯殺我。」

十一收了劍,隨手摘了面紗,從腰間取過酒壺飲了一大口,才嘲諷地看向他,「所以,你連大夫都懶得去找,由著自己毒性蔓延,病到連我三招都接不下來?」

以韓天遙平時實力,自然不可能如此輕易便被十一將寶劍架到脖子上。

借著暮色,韓天遙仔細看著她面上傷痕,眸光卻愈發柔和,全不見往日冷峻。

「我雖被路過重傷,但你更因我吃盡苦頭,連那些鳳衛的死,小觀的傷,算來……總是我錯了。要打要殺要罰,我都由你處置,如何?」

十一漫聲道:「韓天遙,你方才剛說料定我不肯殺你的,這會兒又說要打要殺由我處置,不覺得太過矯情?」

韓天遙唇角輕輕彎了彎,「我怕我不矯情,便再沒有了機會。十一,我給聞博的密信你已瞧見,我真的不是有意傷你,只是有小人從中作祟而已;小瓏兒也不是我所傷。」

十一道:「我知道。阿昀曾代你的解釋過,你並非和施老兒合作,只是想阻攔濟王登基,所以暗中聯絡了他,並試圖引開我。」

阿昀……

韓天遙胸口悶疼,竟比毒性發作時還要難受幾分。

宋昀已是楚帝,天下敢這樣親昵稱呼他的人,只怕數不出幾個了。

他不知道,在他缺席她生活的這段時間,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他終究道:「對不起,我欺瞞了你。但你也不該試圖讓我稱臣於仇人膝下。」

十一便問:「如今你再不用向他稱臣了。滿朝文武,連同母后和新帝,都得看著施相的臉色,你滿意了?」

韓天遙沉默片刻,才道:「我會努力相助皇上擺脫權臣鉗制。相信你也會。」

十一道:「那也得他願意試圖去擺脫鉗制才行。」

韓天遙道:「施銘遠雖執掌政事,又控制京城衛戍,但依我朝祖制,大部禁軍只受皇上調派。諸將常在邊陲,如忠勇軍之屬更是難於掌控,他能攏絡的將領有限。想挾天子以令諸侯,也需天子庸懦,甘心受他挾制才可。我不覺得當今皇上當真那麼庸懦。」

十一遙望已經燈火通明的皇宮,懶懶道:「他不庸懦,只是在朝中根基太淺,且並未親政,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他都無法真正調撥。施銘遠不需掌握全部禁軍,只需掌握他就夠了!中宮皇后是謝璃華,只要謝璃華受寵,施銘遠就不必擔心施家富貴而冒險圖謀其他;皇上則不必擔心施銘遠太過打壓,凡事便願諸多退讓。二者聯合無疑於雙方更有益,至少都能保住各自已經得到的一切。」

她飲酒,仰起的脖頸如精雕的白玉,在沉沉暮色里散著潔凈清冷的光暈。

當她低頭嘆息時,那縈在酒氣間的光暈彷彿還晃在誰的眼前,「得過且過,苟且偷安,從來就是大楚朝廷無法振作的痼疾。」

韓天遙呼吸忽然一頓,「你想說什麼?你又想……做什麼?」

十一眯著眼,居高臨下看著皇宮內外耀眼的燈火,恍若一天銀河倒映,光輝燦爛,令人心馳神往,——卻又迷幻得那般不真實。

她的輕嘆,漸如夢中呢喃,「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我生父為了那裡的輝煌嘔心瀝血,終落得抄家斬首,至今身首異處,死後難安;我師父同樣為了收復故土的夢想苦心孤詣,建立鳳衛,教導我們成才,卻終身孤寂,英年早逝。送我流光畫影劍的莫老先生跟我說,師父驚才絕艷,卻還不如他幸福。不如他隱居世外小島,與妻子攜手共老,看兒孫繞膝娛親,雖不曾轟轟烈烈活一世,卻也能平安喜樂過一生。」

韓天遙黑眸不由似映了銀河漸漸璀璨,彷彿也悠然神往於青山碧水,春花秋月,「若你這樣想,待朝中安定,我們或回越山,或另覓佳處,從此相守於一處,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飢時食,困時眠,無憂無慮無掛礙……豈不絕妙?」

十一微一恍惚,隨即站起身來,將壺中剩酒一飲而盡,用力擲出酒壺,笑道:「真能這麼一天?可真聽醉我了!好像你說一句朝中安定,這朝堂便真能遂你心愿立刻安定下來似的。」

「十一!」

韓天遙低喚,已難掩言語間的焦灼和不安,「或許前途多艱,或許我負你良多,可我們這一生已錯過太多,可不可以別再錯過?還有兩天,便是你的生辰……我不覺得那重重宮院適合你。那裡沒有你要的青山白雲,平安喜樂。」

十一退後一步,不以為然地笑,「韓天遙,重重宮院不適合我,難道沉溺仇恨、手握雄兵的武將那裡,就有我要的青山白雲?那你隱居十年,為何還是免不了追殺暗襲?連宋與泓那樣的性情,都容不得你樣的存在,何況別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其實你怨不得泓,若我還是當年那個朝顏郡主,動手的可能不是泓,而是我。」

或許是高處風大,或許這些日子酗酒和毒性的摧殘,終於也令韓天遙身體大不如前。

這樣六月里的炎熱時光,他竟覺陣陣地發冷。

見十一嘆息著正往坡下走,他迅速一閃,已攔到她跟前,雙眸在黑暗中熠熠閃動光芒,說道:「你是第一位的。」

十一偏頭看他,似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韓天遙蒼白的面色泛起紅暈,卻一字一字說得清晰。

「我有負你,有欺瞞你,但我立誓,從此我會把你放在第一位。你若認為我該為大楚效力,我願繼續馳騁沙場;你若想隱居山林,我會依你心意安頓好忠勇軍和朝中事務,伴你歸隱。一切……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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