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詔,莫誤花期(二)

宋昀側身問向雲太后,「母后,你看……」

雲太后道:「傳!」

尹如薇並不是像十一那樣被引入簾後,而徑入大殿見駕燔。

她穿著親王妃的正裝,華美端莊,一絲不苟,只是一場大病後人已削瘦許多,雖敷著脂粉,依然見得眼底的憔悴,連目光都完全不見了往日的靈動窠。

她行禮的姿勢有些僵硬,倒也不見訛誤,宋昀更是溫和,含笑道:「皇嫂免禮!你身子未復,何不好好養著?有事遣人過來說一聲便是。」

尹如薇道:「事關先皇遺旨和朝顏郡主終身,妾身不敢不來!」

雲太后聞言一怔,已急問道:「什麼先皇遺旨?」

尹如薇道:「去年除夕宮宴,先皇欲為朝顏郡主議親不成,入正月後龍體欠安,妾身前去請安時,先皇便給了妾一道詔書。今日隱約聽聞前朝為朝顏郡主之事有所爭執,想起先皇大行,這道詔書可算是關於朝顏郡主的遺旨,妾不敢耽擱,所以立時送來。」

她將一卷黃軸詔書托高,遞予郭原呈上,朗聲頌念道:「先皇遺旨,昔年柳翰舟有取死之道,但罪不及稚女,況元後柳氏母族,不可不留後裔,故傳令酈清江取柳家遺腹女朝顏送入宮中,並悉心教導成才。朝顏才德兼備,甚得朕心,惟性情卓爾高徹,始終未得良匹。若其終身無托,朕百年後亦當難安。今朝顏二十有一矣,俟其生辰尚未字人,著賜於嗣皇帝為妃,不得有違!」

尹如薇似嘲非嘲地將面色各異的大臣一一看過,緩緩道:「諸位聽明白了吧?酈清江收養朝顏郡主,是奉了先皇旨意行事;先皇疼愛郡主,擔心郡主終身無靠,病重後親筆寫了這道詔書,若朝顏郡主二十一歲生辰前還沒嫁人,就賜給繼位新君為妃!」

宋昀早已離席,將詔書恭敬接過閱畢,遞與簾後的雲太后,「母后,的確是父皇親筆!」

雲太后的手指發抖,接過詔書看了,起身將詔書甩到前方案上,說道:「先皇……果然一片苦心!」

她的聲音已經變調,拖著隱隱的哭音,拂開十一相挽的手,竟轉身大步出殿而去。

十一忙取過詔書看時,發現果然是養父寧宗皇帝宋括親筆所書。

她已事先知曉今日施銘遠會在早朝發難,並告訴過宋昀。宋昀讓她先照顧小瓏兒,他會平息此事。

果然先是韓天遙趕來試圖解圍,緊跟著尹如薇帶著這詔書到了。

剛聽尹如薇說起,她還猜著是不是宋昀遣人偽造的詔書,逼著尹如薇利用濟王在朝中的影響力為她解圍,但此刻看時,分明就是寧宗的親筆。

十一默然將詔書交內侍遞出去時,外面薛及正質疑道:「濟王妃,先皇為何把遺詔留給你,而不是留給太后或皇上?」

尹如薇冷笑,「你問我?我怎麼知道?諸位個個學富五車,才識不凡,大約天底下也沒人有能耐偽造先皇筆跡騙過你們吧?薛學士若是不信,何不去跟先皇求證求證?」

「……」

確定詔書真是寧宗親筆,更多大臣或心思玲瓏,或迷惘不解,都只能保持沉默。

寧宗將詔書給尹如薇,而不是給太后或皇上,其實很好解釋。

詔書里的嗣皇帝,指的是宋與泓,而不是宋昀。

至少在正月的時候,寧宗還有心讓宋與泓繼位,那麼濟王妃則會是名正言順的中宮皇后。

寧宗親筆書寫並將詔書交給尹如薇,一是承認尹如薇皇后尊位,二是鄭重告訴尹如薇,即便朝顏未來是妃,也是他這個公公做主許給新皇帝的妃,與眾不同,三是希望尹如薇能有皇后的雅量,並期盼經由尹如薇之手公告此事,成全宋與泓這麼多年的苦戀,能讓這對怨偶般的夫妻消除芥蒂,睦好如初,——二人最大的心結由朝顏而始,或能由朝顏而終。

自然,若想更名正言順,這詔書留給雲太后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但寧宗顯然並不能完全信任雲太后,生怕心愛的養女被耽誤,竟把詔書交給了尹如薇。

從寧宗駕崩後雲太后的表現來看,也許他的猜疑並非沒有道理。

連皇帝都能瞞天過海換了一個,養女又算得什麼?

此事雲太后顯然並不知曉,此時看到這詔書,立時覺出寧宗的猜忌,再憶起的確是自己違拗了他心意,羞憤委屈之下拂袖而去,也便是意料中事。

最終牽扯出這麼一道詔書來,連施銘遠也不得不改了口。

他將那詔書看了又看,委實察覺不出破綻,遂道:「太后受命垂簾,政務繁瑣。濟王妃是皇嫂,又是和朝顏郡主一起長大的,將詔書交給濟王妃也是情理之中……」

窮究下去,再怎麼籠絡那些筆如鋼刀的文人,這擅行廢立的惡名只會越發昭著。

眼見施銘遠等再無法在十一身世上大作文章,宋昀已然輕輕一笑,說道:「既然施相所議之事只是一場誤會,以後便不用再提。母后身體不適已先行回了寢宮,諸位若無其他事宜,今日到此為止,退朝吧!」

眾臣應諾,宋昀便帶了內侍率先離去。

尹如薇看他離去,也不和其他人招呼,冷冷向簾後掃了一眼,也轉身走了出去。其他大臣隨之魚貫而出。

殿中便只剩了了韓天遙沉默地立著,如一尊雪地里的蠟像,冷而靜寂。

他遙望著簾內那個清瘦淡漠的女子,眉間有倦色難掩,如夜黑眸內卻有月華淺淺,溫柔得出奇。

十一從來不畏他冷漠眉眼,冷銳刀光,可目光觸著他眸心的溫柔,胸口竟如被重擊般悶疼著,有說不出的裂痛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一呼一吸間,都似有銀芒淡淡,扎得人難受。

許久,她轉過身,緩緩向外走去。

韓天遙忽喚道:「十一。」

十一頓了頓。

韓天遙問:「小瓏兒怎樣了?」

十一淡淡道:「不怎樣。你最好祈禱你請來的李藤能救下小瓏兒,否則……你錯了,就是錯了!」

該付的代價,便不得不付出。

韓天遙只應了一聲,「哦!」

十一再不說話,快步向外踏去。

耳邊,隱聽得韓天遙努力想壓住的一聲兩聲咳嗽,奇異地嘔啞著。

空氣里便彷彿縈上了淡淡的血腥味。

十一趕到仁明殿時,宋昀正跪於內殿前向雲太后請罪。

他道:「兒臣上回前去探望皇嫂,曾無意看過那份詔書。恰好施相今日提起郡主身世,想起這詔書正可為郡主解圍,故而提議相請皇嫂,並非有心瞞著母后。」

內殿門扇緊閉,隱隱聽得雲太后的低低啜泣。

至於是因為宋昀事先沒告訴她此事而傷心,還是因為寧宗的不信任而落淚,便沒人知道了。

十一悄悄退開,尋郭原問道:「濟王妃呢?」

郭原悄聲道:「直接回後殿了,都沒過來看一眼。」

他頓了頓,無奈地搖了搖頭,「濟王妃這一向都說病著,從不到這邊向太后請安,連太后去瞧她,也卧在床上懶懶的……可今日我瞧著,雖然瘦了些,這精神還不錯嘛!」

言外之意,濟王妃對雲太后十分失禮。

他原是跟了寧宗和太后許多年的老人,自然處處替雲太后著想。

但細想下來,因間接害得宋與泓未能繼位,尹如薇差點自盡身亡,對姨母不念親情另立新君之事自然更加怨念不已。不和姨母提起詔書,懶得向姨母行禮,也便是意料中事。

她和宋與泓雖還留在宮中,卻已與幽囚無異。再怎樣對太后無禮,無非要她的命;她不曾顧惜過自己的命,婚後又無子嗣,便沒什麼需要顧忌了。

十一沉吟片刻,先到後殿去看宋與泓夫妻。

雖然仍被幽禁,隨著宋昀皇位漸穩,對宋與泓的看守顯然比先前鬆弛得多,連十一這個當日的堅定支持者要見,守衛也不曾攔阻,恭敬請她入內。

二人被安頓於仁明殿後的兩間廂房內,一間充作書房,另一間則是卧房。

十一尚未踏入,已聞得書房內陣陣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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