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結,困守花枝(二)

太醫雖不敢明說,但話外那意思,幾乎就是沒救了,左不過用些珍貴的大補之葯多吊一時半會兒的命罷了。

齊小觀一言不發,坐在床邊守著小瓏兒,悶著頭僵硬得宛若一座雕像。

偶爾,他的肩背會輕輕抽動,卻始終不肯發出半點聲息燔。

劇兒找出先前小瓏兒收起的長形包袱交給十一,「這是瓏姑娘收拾的東西,說是秦南秦大哥的要緊物事,等閑了需交給秦大哥的妻兒。我們這一向在韓府,倒忘了這茬事兒了。」

「秦南的東西?」

十一黯然,又有些詫異,再不記得秦南何時和小瓏兒有這樣的交集。

打開看時,卻一截沾著乾涸血跡的斷袖,又有一方粗布,包著一把燦亮如雪的寶劍,——正是齊小觀的溯雪劍。

十一怔住,撫額低嘆一聲,投向小瓏兒的目光愈發苦澀。

劇兒也悟過來,掩著嘴低叫道:「瓏姑娘……這是早就知道三公子出事,故意裝作不知,只是為了進韓府……」

她本來對小瓏兒下毒和刺殺韓天遙之事將信將疑,此時才明白,小瓏兒從一開始就打著為齊小觀報仇的主意。

齊小觀聞得他們說話,終於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跟前,仔細看那斷袖和寶劍,一時竟想不出小瓏兒看到這些代表他受苦難的「遺物」時該是何等凄愴,竟再也忍不住,深深埋下頭去,便見地間簌簌,很快多了大片濕斑。

竟是無聲痛哭。

十一又痛又急,只將他攬住,撫著他肩柔聲勸道:「小觀,別這樣……我已派人去尋找李藤了。聽聞他年輕時是隨軍大夫,對這類外傷最拿手,如今雖然退隱,聞道就住在京畿,應該不難尋到。」

齊小觀不答。

半晌,他才別過臉,沙啞著嗓子問道:「師姐,你當日得脫牢籠,為什麼不立刻接回小瓏兒?聽聞鳳衛上下都已對韓天遙起了疑心,為何小瓏兒投奔他,你不攔著?」

十一早在懊悔,黯然道:「此事……怨我。我委實小瞧了這丫頭的志氣。當日我被相府殺手追擊,決定把小瓏兒藏起,以免她枉送性命。秦南跟她說起過你的事,都認定你已遇難。我想著她無依無靠,臨別曾和她說,我不願小觀死不瞑目,不願她回韓府。但如果她能放下這段情,那就回韓府去,韓天遙念著舊情,必會替她另覓良緣。待我得脫牢籠,聽她說去了韓府,雖打算去接她,卻著實有些生氣,便不那麼著急了……」

原以為小孩子家不懂事,不懂情,一段情說放開就放開了,誰知不是不懂情,而是太懂情,太重情,一頭栽進去根本沒打算再出來……

齊小觀聽十一說著,唇角便彎了一彎,竟是一個極溫柔的笑容,卻將那眉眼間的悲慟映得愈發慘淡。

他低低道:「你不曉得么?她就是個傻丫頭,一直是。原來我總覺得她又呆又鈍,只是很有趣;後來才發現,她那樣的呆和鈍才是最可貴的。若她在我身邊,做我一輩子傻傻的小妻子,我想想都覺得很開心。」

十一默默握緊他的手,看著他深郁的眉眼,低低道:「會的。一定會……我便不信,我們都如此努力,偏偏一個接一個都要栽倒在這條路上!」

從他們那個被目以當世卧龍的師父起,到宋與詢、宋與泓,到他們,甚至路過,似乎沒有一個不是情路坎坷。

可他們明明都不是輕薄之人,明明都如此地重情。

或許,世間獨獨只有個情字,並不是看得越重,便能握得越緊,——譬如指間沙,握得越緊,漏得越快,全然不由自主。

正默然相對時,那邊忽有人匆匆稟道:「郡主,皇上來了!」

十一怔了怔,忙站起身瞧時,宋昀已帶了兩名隨從及一名眼生的老者踏入,向他們掃了一眼,方輕聲問道:「小瓏兒怎樣了?」

十一道:「還在服著葯,只盼吉人天相吧!皇上怎麼來了?近日宮中為冊後大典之事正忙碌,莫為我這邊分心。」

宋昀道:「左不過是那些事,便是我不過去,母后他們自然也會處置好。」

何況正位中宮的是施銘遠的甥女,誰敢不盡心?

齊小觀神思恍惚,見旁邊鳳衛行禮,才記起宋昀已是皇上,正要見禮時,宋昀已挽過他,溫和道:「小觀,你傷勢未愈,不必多禮。先讓李大夫瞧瞧小瓏兒要緊,待會兒也替你瞧瞧。」

十一等這才知道跟在宋昀身後的,就是他們想找的治外傷的李藤大夫。

李藤診療畢,卻也完全沒有把握,開的葯倒是刁鑽了許多。

虧得瓊華園遠非尋常府第可比,但凡世間可以找到的葯,很少有找不來的。只是看著天色向晚,小瓏兒依然高燒不退,湯藥難進,面色越發雪白如紙,十一不免焦心,又命人取酒。

瓊華園藏酒雖多,多在十一所居的綴瓊軒內,早被大火烤得無影無蹤。隨侍尋了半日不見,只得出去沽酒。

宋昀忙攔道:「宮中美酒盡有,朕叫人回宮去取便是。酒肆里沽的未必不好,只是大多嗆了些,恐怕……傷身。」

雁山應了,忙叫人跟著宋昀的隨侍入宮取酒,又道:「郡主,已經叫人備下簡單晚膳,是不是將就用些?」

宋昀輕笑道:「也好,朕也餓了,正好和郡主一起。」

他瞅著十一,「便是要喝酒,也需先吃些別的墊墊。便是為鳳衛和小瓏兒著想,也該保重自己,不該空腹喝酒。」

十一看了看天色,「阿昀,你也該回宮了。這裡僻陋狹小,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瓊華園主屋都被焚去,如今殘餘的只剩了二門外的一些屋宇,多是從前鳳衛或下人所居,齊整卻簡潔,自然無法和宮裡相比。

宋昀將四周一環顧,卻嘆道:「你一離開,宮裡空蕩蕩的,倒覺得這小門小戶的屋子住著更踏實。昨晚只想著你一夜沒宿在宮裡,愈覺那屋子大得煩悶。」

他咳了一聲,面龐泛出紅暈,眸光卻越發柔和,輕聲道:「走,喊小觀一起去吃點東西吧!」

他的言外之意表達得實在太過明顯,十一一時竟有些不敢去看他清亮的眼,忙走過去喚齊小觀。

齊小觀倒也沒有遲疑,很快隨他們去隔壁屋子裡坐了,看那邊已放好飯菜碗筷,也不和他們招呼,徑自提筷便吃。

他只剩了左手,握筷的姿勢很生硬,扒飯卻扒得很快,看著很彆扭,甚至也很難看,似乎要一口便將整碗米飯倒入腹中。

十一將盛好的湯遞到他跟前,輕聲道:「小觀,小心噎著!」

齊小觀手中那碗米飯已見了底,倒也應了一聲,隨手抓過遞來的羹湯一口飲盡,也顧不得唇邊尚有飯粒,便向十一、宋昀點一點頭,「你們慢用,我先去陪小瓏兒。」

而宋昀才將筷抓在手中,只看著他風捲殘雲般吃完離開,根本還沒開始吃。

他看著那空空的兩隻碗,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小觀大約急著去照顧小瓏兒。柳兒,你也先吃點東西吧!」

十一沒有說話。

她怔怔地看著齊小觀離開後尚在風中晃動的門扇,那雙清瑩黑眸不知什麼時候褪去了倔傲不屈,湧上大團水汽。

聽得宋昀再喚,她才轉過臉,卻答非所問:「小瓏兒一定要醒過來,一定要……若小瓏兒出事,小觀必定再也活不了,活不了……」

哪怕重傷垂死,哪怕成為半個廢人,齊小觀也掙扎著活了下來,狼狽卻無畏地回到京城。

無它,嬌俏可愛的小瓏兒在等他,痴痴地等他,等他回來穿她親手做的新衣裳。

新衣裳還在,而且比預料中的華美精緻,——只是支撐他走下來的少女,與死亡已是一線之隔。

若她自己已經撐不下去,若她最終竟是為他而死,叫他情何以堪,又該怎樣披著小瓏兒親手做的華衣,踽踽獨行於漫漫人世間?

十一的筷子跌落,終於再也忍不住,將手撐住額,淚水竟傾涌而出。

「柳……柳兒……」

宋昀失聲喚著,連忙站起身來,拿袖子去拭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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