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折驚風滿檐(二)

劇兒笑道:「那裡原就是個小庫房。你不曉得那時郡主多受寵。別說寧獻太子和濟王殿下,便是太后、皇后,都常送來各類珍奇之物。宮內外那些大臣妃嬪見了,誰不巴結?一個小生日都能收上幾箱子的東西。只是郡主心氣高,從不在這些事上留心,還是我們幾個留意著,將其中珍貴些的物事另外用箱子裝了,都搬在那暗室里。郡主還嫌那些箱子礙事,有一回還問我們哪來那許多箱子佔了她收東西的地方。這次回來郡主也沒怎麼去過,想來早把那幾大箱子寶貝給忘了!」

「不能忘啊,都是好東西,好東西呢!」

小瓏兒牽過狸花貓,摸摸它驚恐亂轉的腦袋,「別怕,還會有魚吃。花濃別院燒了,瓊華園燒了,韓府還沒燒了呢!哈——」

她的尾音拖得高高的,聽來甚至有些尖厲。

狸花貓惶恐地看著她,連白貓也警覺地抬起頭,哆嗦地抖著尾巴旆。

經過一夜鮮血和火焰的洗禮,雖和冤家對頭一起被人牽著,白貓已完全沒有了和狸花貓大戰一場的興緻和勇氣。

人和貓,到底是不一樣的。

小瓏兒秀麗的柳葉眉輕輕地挑了挑,眼眸里仿若噙了淚,偏偏眼角彎彎,儼然一個清澈微笑,純凈無邪。

按制,楚帝駕崩,新帝需領文武大臣素服哭喪,行奉慰禮,三日後百官方可各自回衙門齋戒,住宿二十七天。

韓天遙明知十一出事,聞彥等官微位卑,趙池等從疆場帶回的部將更是對京中情形極不熟悉,很難查出頭緒,遂尋機與宋昀相商。

宋昀雖繼位,但朝中無人不知宋與泓才是皇子,尤其一些原先欣賞濟王的大臣,入宮後察覺皇儲已然易人,並得到太后、施相支持,當眾宣讀了詔書,雖不敢當面質疑,卻也難免背後議論。

宋昀處之泰然,待人接物沉靜謙遜又不失帝王風儀,並無絲毫錯訛。

只是獨在偏殿見韓天遙時,他才卸下在眾人前不得不維持的風度,眉眼間儘是倦乏和愁郁。

聽韓天遙說起,他抬手讓韓天遙在旁邊椅子上坐了,倚在榻上扶額半晌,方道:「南安侯,依你之見,朝顏郡主是落入了施氏之手?」

韓天遙道:「濟王被薛及用一把染血的寶劍威脅入宮,再不敢對皇位有所肖想,必定是因為認出那劍是朝顏郡主的。他待郡主與別人不同,自然會顧及郡主的安危。皇上……真的不知此事?」

薛及是文臣,擅長察顏觀色、能言巧辯不假,但絕對沒那能耐去動瓊華園。他只是施銘遠手下最忠實的一條狗。

而十一的劍,以及十一的命,最終卻被用來為宋昀順利繼位掃平道路。

宋昀顯然聽出韓天遙言外之意,慢慢坐直了身,掃過門口的隨侍,低低道:「朕的確不知此事。你需知……朝顏郡主不僅可以威脅濟王,同樣可以威脅……朕。你該明白的。」

韓天遙的確沒法揣著明白裝糊塗。

十一生得招人,不論他韓天遙,還是宋昀,都不是傾慕她的第一個,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低問:「皇上既有這心,不知可曾向施相打聽過?」

宋昀淡色的唇角向上一彎,仿若有淺淺的笑,卻氤氳著難言的澀意,「我問過他,可知瓊華園之事?他答,不知。但郡主吉人天相,應該可以轉危為安。」

他說得極平淡,彷彿他和施銘遠的對話也是這般平淡無奇。

但深思開來,這一問一答間,多少的話裡有話,盡在不言中。

韓天遙默然之際,宋昀低低的話宛若耳語般縈了過去:「我的生母身體不大好,近來也被施相接來京中養病。朕已數月不曾見她了……」

韓天遙眸心深濃如墨染,卻有點點星芒跳動,「施相知道濟王厭惡他,想方設法不肯讓濟王繼位。冒著那樣大的風險干預皇儲之事,他自然希望新皇登基後能由他繼續一手遮天,執掌朝政。」

若覺得好容易扶立的人選心生他念,使些手段相脅顯然該是意料中事。

宋昀無疑會是大楚的君主。只是他這位君主能對自己的家國掌控多少,則完全說不準了。

外有施銘遠倚仗扶立之功勢焰囂張,內有雲太后以母后之尊垂簾聽政,毫無根基的新帝想奪回皇權,重振君威,顯然任重道遠。

宋昀雖非生長於皇宮內院,但自幼人情冷暖見識不少,心思也遠比尋常人敏銳機警,自然早已慮到這一層。

他輕嘆道:「南安侯,當日你秘密遣人來見,說願全力相助承繼大寶,我著實感激。原想著若能得以繼位,生身父母亦可循舊例分封,施相再跋扈,也不敢拿我生母怎樣。再不料他們竟盯上了瓊華園……」

在察覺宋與泓竟是毀其家園的仇人後,韓天遙舍濟王而扶立宋昀已是意料中事。

宋昀雖是施銘遠看中的人,卻性和內剛,自有主見,不會甘心成為他人傀儡,斷送宋氏江山。

韓家在軍中頗有威望,於此邊疆不寧之際,聽命於韓天遙的忠勇軍更是彌足輕重。

只要有人相助,宋昀繼位後必會尋機阻止施銘遠攬權,並設法扶持能掣肘相權的力量。

如此,韓天遙扶立宋昀,不僅可以謝宋昀當日在越山相救之恩,更可與新帝聯手,進一步拓展自己在朝中聲名權勢,從而抗衡施氏。

二人都不是久居朝堂之人,卻都是聰睿之人,其中利害關係彼此心照不宣。

但此時韓天遙握慣刀劍的手指撐著額,竟有難掩的顫意。

他低聲答道:「此事是臣思慮不周。皇上夜半傳訊給臣,臣匆匆趕來,只慮著夏震能一時壓住消息,天明後總是瞞不過去,到時十一入宮,必定不肯和我干休。我……從未想過她會在京城出事。」

阻斷宮內外通訊,固然是為說服雲太后易儲爭取時間,也是為不讓消息傳到十一耳中。

他們擔憂十一入宮,以她一貫的強勢逼他們更弦易轍。

若她真的出現,韓天遙也罷,宋昀也罷,都未必有勇氣跟她爭執反目,——哪怕為的是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

她不僅是花濃別院的十一,更是名震天下的朝顏郡主。她的武學天賦遠非常人所及,回京戒酒後調養這許久,一身武藝漸漸回覆巔峰狀態,別說路過、齊小觀,連韓天遙都未必是她百招之敵,以至於韓天遙竟從不曾想過,她居然會在自己京城的府第遭人暗算。

但他應該能想到的。

他韓天遙自負文武雙全,不是一樣在自己家中被打個措手不及,險些送了性命?

當日有十一救他。

不論是出於俠骨柔腸,還是因為想代替濟王有所補償,十一到底救了他。

可如今,又有誰救十一?

他的手指將額際壓出淺淺紅印,眉峰鎖得極緊,聲音沉鬱得如化不開的夜霧,「昨日十一回京乘的是馬車,後來入宮坐的是肩輿,我便曉得她身體未曾復原。我竟未曾想到會有人趁機向她下手!我竟未想到!」

宋昀盯著他眉眼微挑,眼底閃過驚詫,「她不是未曾復原,而是前天剛死裡逃生。在這之前半個月,她中毒昏迷,險些丟了性命,難道……你竟不知道?」

韓天遙的手擊下,幾乎將身下的圈椅扶手摺斷,「你……說什麼?」

宋昀的目光掃過他的手,審慎地看向他,「我以為你該清楚的。她和她的鳳衛被你誘到了回馬嶺,後來活著下山的,只有她和秦南。聽秦南所說,她很艱難才保下自己性命,秦南一路將她背回京城,途中還曾為買葯當掉了她的一把寶劍,快到京城才敢通知了濟王……」

「濟王雖及時帶太醫趕到,也是束手無策。幸好路過不知從哪裡尋來解藥交給小瓏兒,小瓏兒尋不著濟王,便來找我。我那日剛剛得報,說濟王帶郡主住進了毓秀小榭,當下便帶小瓏兒連夜趕去,總算救下了她。但她的身體依然羸弱之極,沒有十天半個月根本復原不了,所以我和濟王見她脫險,當日便先行回京。誰知她傍晚蘇醒後立刻也下令回京。因她病得厲害,路上行得慢,所以行到昨天近午時才回到瓊華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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