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折驚風滿檐(一)

若宋與泓不計較,尹如薇應該更沒什麼可計較的。

但宋與泓立於仁明殿外,已不曉得該不該回福寧殿去。

福寧殿躺著的那位,是他名義上的父親。論齒序,他年長,理應執禮盡孝;但論地位,宋昀已是新帝,遠尊於他。他將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即便雲太后念著養育之情,他對她也是個尷尬的存在窠。

他在她跟前,等於時時刻刻在提醒著她,是她違背了先帝的意願另立新君。

或許,他真該依著雲太后所說,託辭休息半日,等百官畢集參拜過新帝,在新帝引領眾臣舉哀守孝之際,再夾在群臣間循制服喪祭奠。

為堵悠悠眾口,新帝或施銘遠一時應該還不至於向他下手。

最讓他懸心的是,十一目前到底怎樣了?

皇宮內外已被禁衛軍控制,雲太后都無可奈何,他想離開更將困難重重。

何況他皇子的身份猶在,若敢無故缺席大行皇帝喪禮,無疑會授人以柄,讓他這個濟王更快滑入深淵……

「朝顏,朝顏……」

宋與泓闔眼,已忍不住滿懷的酸意橫流。

若她還在,若她還能立於他身側,必定眉眼鋒銳,言語鏗鏘,勸他一句戰,或退,他必定再無顧慮……

正眼中酸澀之際,那邊忽傳來宮人的驚呼:「不好了,不好了!濟王妃……懸樑了!」

「如……如薇!」

宋與泓千頭萬緒俱被驚得壓下,猛地沖了過去。

瓊華園。

門庭冷落,花鳥無聲。

靠近被焚毀的建築附近,連樹木都被燎得枯萎大半邊,了無生息地耷拉著葉子。

鳳衛帶著遇害的同伴已走得無影無蹤。

深夜遇襲,郡主失蹤,秦南遇害,濟王被脅迫入宮,而向日與瓊華園親近的南安侯顯然與這一系列變故有關,對鳳衛來說,他已和施相一樣危險。

瓊華園已不安全,剩餘的鳳衛不論為了郡主,還是為了自己,都將宋與泓臨行前的話聽在了心裡,再不敢待在瓊華園,以免被人趁勢擊破。

園中其他侍僕多是早年便被安排在瓊華園洒掃侍奉的,雖不知內情,隨著楚帝駕崩的消息傳出,也已猜到出了大事,有親的投親,無親的龜縮在未被焚去的一些低矮屋子裡,再不敢冒頭。

十一的侍女劇兒蓬著焦卷的頭髮,頂著滿頭滿臉的灰,獃獃地看著被焚作灰燼的綴瓊軒。

她的家人不在杭都,她這六七年都住在綴瓊軒侍奉郡主。

哪怕郡主不在,好歹還留著屋子在,她還可以住在這裡,每日打掃收拾著,靜靜等候郡主歸來。

如今,連屋子都沒了。

身畔傳來了細弱的喵叫聲,驚魂未定。

是牽在她手中的兩隻貓。

狸花貓花花和大白貓白雪。

去投京中親友的姐妹喚劇兒一起去時,劇兒拒絕了,「我要照顧這兩隻貓,我要等郡主回來。郡主會回來的。你看……郡主的琴還在!」

她懷裡抱著燒殘的太古遺音琴。

琴弦早已被火勢燎斷,連琴身都被燒焦了半邊。

但劇兒想,即便這琴化作灰燼,郡主也一定願意留著這把灰燼。

這世間太多凄慘之事,若曾有一段美好,便是那美好已化作灰燼,人們也必願意將那灰燼留著。

所以,那群殺手剛走,她便拎桶水澆了自己滿身,衝進了起火的綴瓊軒。

不為金銀珠寶,不為珍奇字畫,就為那把讓人醉生夢死的太古遺音琴。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緩慢且沉窒,似重傷的女子正努力向前邁著步伐。

「郡主!」

劇兒驚喜地喚一聲,忙轉身看時,卻有些失望,「瓏……瓏姑娘?」

她驚疑地看著小瓏兒。

小瓏兒從未曾出現過這樣的神情。

她抱著個長條型的包裹,珍惜得像抱著自己的性命;紅腫的眼底亮汪汪的一大團,分明是淚水,卻不曾落下。她的唇向上揚著,雪白的腮幫便鼓起來,依然是孩子般的天真笑容。

劇兒便看不出小瓏兒是在哭還是在笑,只驚疑地看著她,問道:「瓏姑娘,你……沒事吧?可曾看到郡主?」

小瓏兒搖頭,「沒有。我看到打得厲害,便逃到那邊沒人住的屋子裡藏起來了……」

劇兒道:「瓏姑娘,他們都走了。聽說皇上駕崩了,郡主也出事了。可我總覺得郡主一定會回來。三年前,她一去那麼久沒消息,人都猜她已經沒了,皇上、皇后叫人留著這瓊華園,不過留著個念想罷了。可她後來還不是回來了?」

她低頭看著地上的那兩隻貓,笑了起來,「你看,這回,她還落下了兩隻貓,還有她的琴,還有……」

小瓏兒跟著她笑,「嗯,還有我們。她是我姐姐,她不會有事,她會回來,會回來……」

她笑得很用力,那眼底亮汪汪的淚水便盛載不住,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她的姐姐也許還會回來,可她的小觀,再也回不來了……

劇兒已慌了,忙牽住她手,問道:「瓏姑娘,你別怕,別擔心。了不得,咱們帶著花花和白雪先到什麼地方避一避,看看情勢再作打算。」

小瓏兒擦去眼淚,笑道:「劇姐姐說得極是,咱們去韓府吧!」

劇兒道:「可南安侯還未回京吧?你看,他家貓不就是因為沒人喂才跑出來的么?」

小瓏兒道:「我聽說他好像已經回京了!大約剛到京城就遇到皇上駕崩,自然得循制入宮祭奠,還未及聽說瓊華園出事吧!」

劇兒眼睛一亮,「若他回來便好辦了!他和咱們郡主這麼好,和濟王也親近,必會相助找出郡主,找到背後暗害咱們的人!」

小瓏兒將懷中包裹抱得更緊,笑得兩眼彎作月牙,便也是不勝歡喜的模樣,「那是當然。郡主是我姐姐,侯爺是我姐夫,姐姐出事,他焉有不聞不問之理?我們這便去韓府找他可好?」

劇兒頓覺有了主心骨,灰撲撲的面龐也隨著笑意的綻放而明亮起來,點頭道:「對,朝堂上的大事咱們不懂,可鳳衛還在,南安侯也在,濟王又是皇子,便是宮中出了大事,也未必有人敢害他。咱們且去找南安侯,他必定會幫咱們找回郡主!」

她笑著看向小瓏兒,「他若是不幫忙,等齊三公子回來,看怎麼教訓他!」

「是……等小觀回來,不會饒他……」

小瓏兒牙齒格格地打著顫,笑容浮在蒼白秀美的面龐,恍若映著琉璃般不真實。

劇兒放下心來,再看她緊摟著懷中之物,摳得手上指骨根根突出,奇道:「瓏姑娘,你抱著的是什麼?」

小瓏兒道:「沒什麼。剛聽說秦南秦大哥也遇害了,想起他妻兒俱在京城,便過去收了些他的要緊物事打算送過去。既然先去韓府,我且把這些東西收藏起來,等安頓下來再找人送去吧!」

她四下里看著,迷惘道:「收哪裡好呢?這園子,恐怕暫時不會太安穩。」

劇兒道:「你忘了假山後面那間暗室了?郡主從前收拾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藏著,見你喜歡看那些奇怪的書,還給了你一把鑰匙,說裡面有些書中記載的實物,可以讓你比對著研究研究呢!你往日閑時不是也去過幾次?那裡又隱蔽,門戶又結實,便是有人搜這園子,一時也搜不到那裡去。」

小瓏兒眼睛一亮,跳起來便奔了過去,竟連應都不曾應一聲。

劇兒只覺今日見到的小瓏兒說不出的古怪,但想著她小小年紀驟逢大變,舉止失措也是人之常情。

等她們去了韓府,以南安侯素日待她的情分,必定諸多安慰勸導,她自然也會恢複原先的活潑歡快。

但小瓏兒恢複得似乎比劇兒預料得還快,雖然她去那暗室的時間有點長。

她手中沒了那個長形包裹,卻多了一個大大的包袱。

她的神色輕鬆而明媚,歪得腦袋向劇兒道:「堆在角落的幾個箱子里有好些綾羅綢緞和金錠珠寶,我包了一大包,咱們去了韓府缺啥可以自己買去,也不怕受委屈。便是花花和白雪也不愁沒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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