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荒浮塵人世(三)

看來宋與泓並不是杞人憂天,施銘遠的確處心積慮算計著,不想他順利繼位。

聞博所說的金人有心和議的消息不假,趙訪、董誼等將領雖重兵陳於邊境,卻已開始派出使者來往於魏營和杭都。

於是兵戈暫止,韓天遙藉機要求養傷回京,同時追查刺客之事妲。

據說,忠勇軍的一支勁旅秘密隨其回京,為的是沿途保護窀。

計算時間,韓天遙應該早些日子便已回到杭都,只是始終不曾露面。鳳衛所探得的消息,竟說應該還在回京的路上。

但宮裡居然安靜得出奇。

楚帝病得極重,太醫見十一執劍回宮,也不敢隱瞞,直言皇上已病入膏肓,無葯可醫,這一二日不過以參湯吊著命而已。

十一默然上前察看時,卻見楚帝臉上的肉已瘦得幹了,原本清雋的面容泛著黑黃的死氣。

想一月前離開之際,他尚能拄著杖出來看梨花,一轉眼梨花謝了,他這一生的路,也快走到了盡頭。

十一在床邊坐了半晌,別過臉霎去眼底淚光,正待離開時,楚帝忽然動了動,喚道:「良縷……」

十一早知良縷正是她姑姑柳皇后的閨名,俯身微笑道:「父皇,我不是柳皇后,我是顏兒。」

「良縷……」楚帝卻已睜開眼,不勝苦惱地瞧著她,「你又避著我……顏兒自小習武,何曾像你般瘦弱?瞧著比以前更瘦了幾分,早知如此,咱們當日徑去領養了詢兒,也免得你受這許多苦楚。」

當年柳良縷與楚帝情投意合,只是身為皇后,誕育皇嗣才是頭等大事。偏她體弱多病,懷胎艱難,所育皇兒一再早夭,悲傷之中身體愈加不好,故而早早逝去。

如今十一毒傷未愈,病瘦之中大約與柳皇后有幾分相像,竟被楚帝當作了年輕時的柳皇后。

只聞楚帝嘆道:「你總說宮裡不如你家自在,連宮裡的梨花也不如韓府的梨花白。可你知道嗎?恭兒夭折的那年,韓府的梨樹便枯了……朕怕你回府看到更傷懷,悄悄令人覓了一株相像的梨樹移植過去。」

「可惜那梨樹……三年都沒開花,朕也就整整三年沒敢讓你在梨花開的時候回家省親……良縷,深宮寂寞,可朕會陪你……良縷,今年宮裡的梨花開得很好,朕陪你去賞花……」

幸福的夢,都盼著沒有終點。

可惜只要活著,終有夢破的那一刻。

那一刻,夢裡的那人和夢裡的歡笑早已不知遺落何處。

半點不由人,片刻抓不住。

十一問得雲皇后去向,一路尋過去時,正見雲皇后獨坐宮中小南湖畔的水榭邊出神。

池館如畫,青荷田田,碧水間有一隻離群的野鴨正凄凄惶惶地向前游著,小小身影破開一道深深水痕,向兩邊盪出片片漣漪。

雲皇后的頭髮被湖風吹得散開,斑斑白髮愈加觸目驚心,映著碧水清荷的眼底迷離如揉了一池散碎的夢境。

曾經千嬌百媚,奈何紅顏白髮。

再怎樣的富貴權勢,無上尊榮,終也逃不過生老病死的輪迴之路。

「你來啦……」

雲皇后並沒有回頭,卻悵然地喚著,顯然知道十一回來了。

「母后,這邊風大,不宜久坐。」

十一扶向雲皇后的肩,只覺這一個月不僅她經歷了一場至今不曾步出的生死劫數,就連她至尊至貴的養父母都已被命運捲入難測的轉角處,前路艱澀。

雲皇后這才抬眼看向十一,留心到她的神色,怔了怔方問道:「這一路很辛苦?瘦成這樣。聽聞韓天遙回京,我原就想著你也該回宮了!」

十一坐到她身側,低聲道:「顏兒不肖,讓母后擔憂了!」

雲皇后神思不屬,竟沒有細問她北境之事,恍惚片刻便說道:「你見過皇上了吧?精神越發不濟了……」

十一沉默片刻,說道:「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如今且盡人事吧!母后也需少些思慮,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雲皇后道:「我活了這一世,就不曉得什麼是少些思慮。我不是柳良縷那樣的大家閨秀,從娘家到夫家,都被視同拱璧,捧在手心裡還怕她會磕著碰著……到她死去多少年,也被人牢牢記在心頭,至死不忘。雖算不得長壽,但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想來楚帝近來昏憒之際,必定常像剛才那樣念起柳皇后,雲皇后才會如此灰心沮喪。

她嘆道:「皇上常誇我多才,又嫌我霸道狠決,說我事事不肯容人,贊他的良縷從來不爭,是溫良賢淑的典範。可他就不曾想過,柳良縷不爭,是因為她根本不需要爭。她有強大的母族,有厲害的哥哥,又有愛她入骨的夫婿,一入宮就是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正宮皇后,還需爭什麼?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

十一低聲道:「母后,父皇只是病得重了,才會念起年輕時的人和事,絕非有心疏遠母后。」

雲皇后卻似不曾聽到十一的勸慰,顧自垂頭陷入往事,「我從小就不曉得父親是誰,也不曉得自己的姓氏,跟著母親在雜耍班子里表演長大,十六歲時認識了酈清江。他那樣好的家世,卻跟我說想娶我……他父母聽說,便將他送到外地求學,還給我母親一筆錢,讓母親帶我離他遠些。」

她的嘆息如水紋般蕩漾著,「母親說,我出身卑微,還是認命吧!認命,什麼是認命?就是嫁給那些跑江湖的漢子,再生出玩雜耍的孩子,生生世世被人瞧不上嗎?幾個月後,我跟著母親的雜耍班子入宮表演,千方百計討得太后歡心,就被留在宮裡,成了一名宮女。如果能在太后跟前得臉,總比得過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了吧?總配得過酈家公子了吧?」

十一再沒想雲皇后所敘竟是少年時和師父的情事,瞅著她一時說再不出話。

雲皇后繼續道:「我傳話給母親,讓酈清江回來一定告訴我,我好求太后為我賜婚。可我等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著新帝登基,柳良縷冊皇后,幾乎被寵上天去,柳家隨之水漲船高,柳相權勢熏天,國事政事盡出於柳相宅第……你道如今施相權大勢大,你可知當年你那父親才是真正的一手遮天?皇上連宮中事務都一一聽他擺布,恨不得把大楚的天下都送到柳相手上。可這些熱鬧都是別人的,我看別人的熱鬧看了十二年,從十六歲等到二十八歲,直到有一天從鏡子里看到一根白髮,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十一聽說過雲皇后的事。

楚帝雖寵柳後,但柳後時常病著,宮中遂也納有妃嬪。

某日楚帝午後去給太后請安,恰逢太后午睡,被太后心腹侍女桂兒引到偏殿喝茶,這一喝便將大他七歲的桂兒喝成了他的女人。

桂兒跟在太后身邊,閑來讀書識字,且心思玲瓏,行事果決,跟溫柔清雅的柳良縷正走了兩個極端。

楚帝性情優柔,柳良縷則事事等他拿主意,楚帝彷徨之際,往往和桂兒商議,故而桂兒越發得寵。只是她出身寒微,想要冊封份位高的妃嬪相當困難。

這時,祖父在徽景之變中為國殉難的大臣、武德郎雲慈山忽然宣稱他家當年走失了幼妹,其年貌正與桂兒相若,連胎記體痣都一一符合,立時認作了嫡親的兄妹。

真假虛實原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桂兒姓了雲,有了家世門第,且是忠臣之後,很快被封了妃;雲家有了雲桂兒扶持,也是一路高歌,等雲慈山病逝時已經封了王,其子云谷石也被封作了信安郡王。

想必當年柳相也看出這雲妃不簡單,才不願楚帝冊她為後。

可惜柳良縷病逝後,終日在旁陪伴安慰的雲桂兒成了楚帝的主心骨,最終楚帝還是立她為後。

而手段強硬的柳相則因此事成了雲皇后的眼中釘,加之政見不合,終落得那樣慘淡的收場。

但云皇后顯然也不快活。

她低低道:「酈清江找到我時,我已經是皇上的妃子了……當年母親以為我一輩子都只能是個宮女,卷著酈家給的錢跑了,他回來後找我好多年都找不到……直到我回雲府看望病重的大哥,才在無意間再次和他相見。他沒有娶親,他居然一直沒有娶親……可我已經回不了頭了!皇上已是我的夫婿,是我的天……我只能這麼著走下去,走下去。我盼著清江娶個好人家的女兒,快快活活過一世;我也盼著皇上有一日能向對良縷一樣對我。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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