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途咫尺黃泉(三)

驅虎吞狼之際已然成功,如今虎狼皆滅,知情者只剩了設局人。

聶聽嵐靜默片刻,說道:「相府遣人刺殺天遙,本就是見不得人之事。若聽說朝顏郡主被這些殺手所害,便是知曉浩初死得蹊蹺,也無法公開調查此事。何況知情者無非就是如今還在山上的這些人,他們不可能向相府的人透露太多,不過如果天遙查問,必定會說實話。」

聞博皺眉道:「下面那些人基本不知內情。誘鳳衛前來回馬嶺是侯爺自己的安排,先奉以無毒酒肴,再以親筆信打消朝顏郡主疑慮、令她服下藥酒,也是侯爺的計謀。至於齊三公子沒有喝酒,察覺不對後強帶郡主逃走,遇到施府殺手截殺喪命,原就不是我們所能控制的,便是侯爺問起,也不會有破綻。」

聶聽嵐問:「此刻在對付大武的那些人呢?」

聞博道:「他們是我從別處找來的,為錢賣命而已,同樣不知他們目前對付的究竟是什麼人!侯爺尊貴,不可能認識這些人。」

聶聽嵐「哦」了一聲,迷濛黑眸默然凝於他面龐,卻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聞博驀地悟過來,面龐漲得紅了,「聶大小姐其實是信不過我?放心,將迷|葯換成毒酒、以及安排施府殺手伏擊雖是你的主意,卻是我一手安排。侯爺知曉固然會怨恨你,我也罪責難逃,再怎麼硬著頭皮也得把這事掩過去。」

他頓了頓,走到那邊去拖施浩初的屍體,壓了嗓子般悶悶道:「何況,當年之事,原是我對不住你。若能讓你回到侯爺身邊,我也算補償了你,可以放下那段心事了!」

施浩初的屍體被包裹好拖出房時,屋後彷彿有一道灰影一晃而過。

聞博忙抬眼細看時,屋後明明就是如削山壁,雖有幾株松樹零星紮根於岩石中頑強生長,大多相距頗遠,便是輕功再高也無法那樣一晃而過。

當然,如果有絕頂高手輔以千秋索那樣細巧堅韌的繩索借力而行,或許能辦到。

但千秋索應該只有一根,應該還在朝顏郡主身邊。

若她跌落青江,必隨她沒入水中;若她僥倖逃去,秦南必定千方百計帶她遠離這裡設法解毒,絕不可能再跑這裡自投羅網。

何況秦南身手也不可能來去如此利落。

或許,只是夜鳥恰好飛過?

搖搖頭,他繼續搬運屍體,進行他的下一步。

他再不會知曉,不遠處的嶙峋山石間,有人正抱著沾滿血污的千秋索,向青江方向跪倒,掩住臉無聲痛哭。

「小觀,朝顏……」

而屋裡那位滿手血污的美貌女子,看著聞博來去忙碌,神思亦已迷離,再也覺察不出絲毫異樣。

一個是韓天遙的紅顏知己,一個是韓天遙的世交好友,聶聽嵐和聞博早已相識。

聞博比韓天遙年長七八歲,又是家中長子,早早在京中出仕,韓天遙回杭都住時,便時常跟他見面,且從未掩飾過跟聶家大小姐的感情,並曾秘密將她帶出去見過幾位好友。

聶子明因貪腐之事被抓時,韓天遙雖在越山,卻通過好友將聶子明的罪責查得一清二楚,最終拒絕出手相救,只應允依律處置後設法照應。

他出身將門,對文官貪腐素來鄙夷,何況涉及貪墨軍餉,更是不悅,見聶聽嵐苦苦相求,雖是憐惜,卻也有些惱她是非不分,言語間便有幾分冷銳。

聶聽嵐失望回京,才聽人輾轉傳來施大公子傾慕並願出手相助之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一切都是施大公子的計謀。

於聶聽嵐,施浩初是韓天遙所厭惡的紈絝子弟,徒有其表,卻奸滑陰險,不過偶爾在親友府中見過一面,礙於情面說過幾句說而已,其後屢屢「偶遇」已讓她煩不勝煩,遣上門來的媒人更被她逼著父親嚴辭拒絕;於施浩初,卻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輾轉反側後開始劍走偏鋒。

聶聽嵐這才知曉父親的彌天大禍竟是由此而來,料得決意隱居的韓天遙便是願意幫忙也插不上手。

她既委屈,又不甘,決定去施府求見施浩初的前一夜,她先去見了韓天遙的好友聞博。

她的原意,自然是想借聞博之口,向韓天遙轉達她的不得已,以及她對他始終如一的感情。

聞博真心同情聶大小姐,但彼時他人微言輕,更幫不上忙,眼見聶聽嵐借酒消愁,也難免陪著痛飲許多。

後來發生的事,兩人其實都有些混沌。

彷彿是聶聽嵐說,不甘心清清白白的身子被那小賊玷污了去,彷彿是聞博看她素來柔美的面容一時動了憐惜之念,說了句「我來幫你……」

最終到底印證了那句老話:酒能亂性。

不知道聞博算不算幫了聶聽嵐,但他的確莫名其妙成了聶聽嵐的第一個男人,莫名其妙把好友心愛的女人給睡了……

第二夜,是聞博暗暗將聶聽嵐護送進了施府,甚至連施浩初都聽說似乎有個男子跟在聶聽嵐身後,但聶聽嵐矢口否認。

也就是從那一日起,聞博再也沒喝過酒。

而施浩初卻對聶聽嵐越來越迷戀,未始不計較此事,卻始終將這樁公案算在了韓天遙頭上,明裡暗裡使的絆子不少,乃至花濃別院出事後,憑他是誰,第一反應都認為是施家所為……

若施浩初知曉聞博和聶聽嵐有這層關係,卻不知他還敢不敢留在這個本就危機四伏的回馬嶺上。

除了酒能亂性,還有一句老話,叫色字頭上一把刀。

十一彷彿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卻又像始終都不曾睡著,那樣清醒地看著自己前所未有地虛弱著,麵條般柔軟地倒在衾被中,時而在車上,時而在馬背,有時甚至在秦南的背上。

秦南是她的部屬,卻是標準的大男人,見她半昏半沉,也便自己做主,竟讓人替她換了裝束,裝作接自己病重的妹妹回娘家。

十一雖出挑,如今病得人事不知,面白唇紫,裹在棉絮中倒也看不出特別來,而秦南自己粗壯結實,一臉憨厚,換件旅人裝束,卻是最不易引人注目的那類人。

待到大些的城鎮,也曾尋大夫救治,十個倒有六七個推測是被毒蛇咬傷,只是到底是什麼蛇,卻是誰也說不清,只得挑些尋常祛毒藥物先煎來服用著。

他們行李財帛等物都未及帶出,秦南無奈之下,只得將十一隨身首飾賤賤地當了幾貫錢作盤纏。十一出門時的穿戴向來清素,延醫買葯加上一路住宿飲食雇車馬,是以還沒到梁州,手邊值錢之物便已耗得差不多。

這日秦南背著十一走入當鋪,卻將自己的刀遞了進去。裡面掌柜覷眼瞧了一回,卻伸出一隻手來。

「五十兩?」

「五兩!」

「……」

秦南默然收了,半晌,從腰間解了個鑲珠子的精緻荷包進去,當了一百文錢出來。

十一模糊聽得動靜,依稀便記起,那是秦南妻子所綉,裡面還折著一張廟裡求來的平安符。

到客棧住下時,十一便喚秦南。

秦南走到榻邊,十一取出那柄流光劍,狠命地拽著上面那隻鴉青色的半舊劍穗。

秦南問:「郡主,是不是要取下這劍穗。」

十一頓了頓,神智便清醒了些,立時鬆開手,再不肯失態,只道:「不是……你將這劍去當了吧!有畫影就夠了……」

秦南將流光劍接在手中,便見劍鞘上有些黏膩,忙看十一的手時,蒼白泛青的手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割裂了一處口子,出血卻不多,暗紅濃郁的鮮血順著掌紋蜿蜒到手背,愈發顯得那乾瘦異常,——才數日工夫,毒傷和隨之而來的高燒已將神姿高徹的朝顏郡主折磨得形銷骨立,仿若下一刻闔眼睡去,就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十一眼前甚是模糊,手足也已失去痛感,隱約覺出哪裡不對,便道:「我沒什麼,可以撐到京城。你的刀留著防身,我也只需一把劍,——一把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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